君老国疑,若是再对储君大动干戈,可以想见大唐王朝将要堕落到何种地步。一旦太子李亨被废,诸皇子将会全数加入到皇位争夺战中来,而朝野上下也必然重新选择站队,以图将来得利。
一旦储君争夺战的大幕拉开,大唐王朝将会彻底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而对叛军的作战,随时都可能成为储君争夺中打击异己或者增加胜算的砝码。如果有些人越过了底线,等待潼关大军的也许将会是灭顶之灾,而历史的轨迹也许会比秦晋所知的进程更加黑暗。
秦晋相信,这些就算他不说,以高仙芝的心智也可以理得清楚。所以,他今日在此“危言耸听”根本目的则是要晓以利害,使之成为自己和神武军在长安坚实的盟友。
以高仙芝现在的处境,孤掌难鸣的态势已经一步步展露,而杨国忠和鱼朝恩在神武军走后,失去了强敌,一定会将苗头指向高仙芝,到那时他的处境将更加窘迫。但是单单以个人利害相劝,是绝无可能让他与神武军站在一边的。可是如果将神武军与大唐安危联系到一起,则有可能让他回心转意。
高仙芝一直默然沉吟,秦晋的话让他有种霍然开朗的感觉,可毕竟这又是字字句句都透着大逆不道,一时间竟有些心绪烦乱了。好半晌,他才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个头绪。
秦晋所言自然有其道理,以大唐目下的情形,的确不应该再大动干戈,尤其向太子废立这等事,造成的影响和危害都将远甚于一次兵变,就算黯然过度了,至少也要用三年两载才能够平复。但是,朝廷还有三年五载的时间可以蹉跎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别说三年两载,恐怕就连半年都是奢望。
想到此处,高仙芝又忍不住一阵叹息,说到底还不是兵变导致了眼下的困局?而兵变的始作俑者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原本他已经温和的目光中,又迸射出了丝丝寒意。
“朝廷自有法度在,高某就算身为中书令也不得逾制。作乱者,一定要受到惩处,否则何以震慑不法人心?”
明显的态度转换,让秦晋不禁有些沮丧,高仙芝刚才明明已经有所缓和了,如何竟又严词堵死了他的劝说?不过,秦晋并不死心,不到最后,他是不会放弃的。
“相公容禀,朝廷法度自然不容侵犯,然则是有缓急从权,如果为了法度而自断生路,这又与设立法度的初衷背道而驰,那么这种坚持又有何意义?”
“诡辩之术,坚持法度怎么就会自断生路了?”
高仙芝仅仅冷笑了一声。
秦晋情急之下欠身道:“相公以为下吏今日来此,是为了自己吗?”
“难道不是吗?某念在你平乱有功的份上,便不做揭发之举了!”
面对秦晋的急色,高仙芝的言辞中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讥刺与失态。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下吏也就不再讳言。下吏与神武军到冯翊去,正是脱离了长安这一潭烂泥漩涡,进可东出杀敌,腿可据守蒲津。而相公将取代下吏成为权臣阉宦的众矢之的而遭受攻击。敢问相公,下吏可曾说错?”
高仙芝的脸色数度变幻,秦晋刚刚所言正切中了他一直以来的隐忧。可是,难道就要因此而与之同流合污吗?
这些表情变幻全都落在了秦晋的眼睛里,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又趁热打铁道:
“实话说,下吏不相信相公有能力独自对付杨鱼二人的明枪暗箭,而一旦相公倒在了明枪冷箭之下,长安就再没有人能够震慑他们了,到那时他们的目标必然会转到手握大军的哥舒相公身上,如此便是大唐生死危亡的时刻了。”
当“哥舒相公”四个字从秦晋的口中吐出时,高仙芝忍不住身子一颤。他在长安仅仅是无兵无权的宰相之首,而哥舒翰则不同,在潼关手握着朝廷最后的主力,即是二十万大军。
而且杨国忠与哥舒翰向来不和,这一点在朝野上下早就是公开的秘密。高仙芝相信,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早晚会激化,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他不敢继续想象下去。
“即或如此,高某唯有尽人事而已。”
高仙芝的态度很是决绝,似乎根本就听不进秦晋的话。
秦晋无奈之下只得长叹一声,“相公,下吏言尽于此,但仍旧有言在先,下吏和神武军不论何时何地都将站在相公的身后,绝不会让奸佞阉宦轻易得逞。”
事已至此,厅中的气氛已经很是尴尬,只听得高仙芝若有若无的哼了一声,并不置可否。
“下吏只希望相公能在关键时刻拉太子一把,千万不能让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怂恿天子大开杀戒,否则,否则朝廷各方的矛盾激化,将再无挽回之余地。”
说罢,秦晋起身对着高仙芝长揖到地,继而转身大踏步离去。
直到秦晋的身影在会客厅中消失了许久,高仙芝才回过神来,他虽然拒绝了秦晋的拉拢,但也承认此人所说的话中至少有七八成与他的认知相契合。
杨国忠和鱼朝恩在神武军离京之后,必然会将矛头指向他,这一点高仙芝毫不怀疑。还有一则,太子地位不能轻动,这一点他也是赞同的,但是想要保住他又何异于登天?天子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岂会咽下了这口恶气?
至于那些在兵变中与太子或多或少都有牵连的朝臣,恐怕更是难以幸免。
高仙芝现在所感受到的,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他的确想有所作为,欲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局,澄清政事堂。如果这些得以实现,就算废立太子,他也有信心可以将争斗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但这一切的大前提是,必须得到天子的无条件支持。然则以天子当下的态度,可能支持他吗?
对此,高仙芝心知肚明,这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前思后想之下,他竟头一次陷入了两难的选择之中。
……
政事堂的行文很快送达神武军,建议他们为了节省粮草开支可以从速离京,并允许他们在此之后自筹自支。
实际上,政事堂允许神武军自筹自支完全是不怀好意,各地的租庸调在去岁年底早就将关中存粮掏的差不多了,而今年的麦子又大幅减产,比颗粒无收也强不了多少,让秦晋自筹自支,便等于与民争利,到那时必然不得人心,一旦闹出民乱,正好就有了攻击他的借口。
这怎么能难得住秦晋,定好了的出发日期绝对不会更改,粮食也自有办法解决。
回到神武军中以后,秦晋命人唤来了一直打算投效的杜乾运,对他一番叮嘱之后,又令裴敬等人悉数配合他行事。
当天,东西两市便敲锣打鼓的热闹了起来。
“神武军东出讨贼,朝廷府库吃紧,政事堂行文向民间借贷钱粮,待平乱安定之后本金如数奉还……”
嗓门大的军卒敲着铜锣开始沿街呼喊,官府借贷这种事从来未曾发生过,在长安百姓看来是难得一见的新鲜事,纷纷跟着瞧起了热闹。
不过,终究是看热闹的多,出手的少,整整一个下午,零零散散借到手的钱粮与三千人的消耗仍旧是杯水车薪。
神武军公开借贷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杨国忠耳中,在得知了秦晋出师不利之后,颇为自得的讥诮了一句。
“秦晋竖子纵使将花样玩上了天,这真金白银又岂能平他空口白牙便能诳到手的?真是蠢到家了。”
至此,杨国忠便更觉得这是秦晋黔驴技穷,便做好了准备,等着看秦晋的笑话。
就在杨国忠坐等看秦晋出丑之时,秦晋的部下们却并不甚急,表面上一切如常,似乎胸有成竹一般。
果然,第二天一早,宵禁刚刚解除,便陆续有车马赶赴神武军驻地,从车上卸下来的竟是一锭锭黄金和一袋袋的粟米。
放眼望去,辕门外排起一条长龙,向南面蜿蜒,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架势。
“河东王家,黄金五千两,粟米百石,钱契交付……弘农杨家,钱千贯……”
书吏扯着嗓子唱出了各家的名号,以及主动借付的钱粮数目,随着钱粮具结之后,另一面则早有书吏奉上写好钱契,上面盖着鲜红的郡守印信。各家的执事家老郑重其事的将契约收好,然后带着各家的丁仆原路返回。
这些主动前来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是长安左近的勋戚家族,且其中均有子弟在神武军中任职。最吸引他们的还是钱契上加盖的郡太守印信。官府借钱这事本身就新鲜,何况又有郡太守的印信作保。
然则,根本原因则是族中子弟的游说起了关键作用,既然有政事堂的白纸黑字,就不怕有人事后报复,他们当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自家堆积如山的钱粮借出去,这无非是一次雪中送炭的投机而已,就算亏了本,于他们本身而言也无甚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