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书令韦见素的女儿韦娢。说实话,秦晋在见到这个女人之初,费了好一阵神才将她与新安县城里的县令聘妻联系到一起。不过,那时的印象已然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是个颇有个性的女人。
然则,她能在兵变中挺身而出,甚至不顾个人生死对秦晋发出了警告,这就让所有人震撼以及不解。毕竟这么做无形中等于背叛了父兄,而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郑显礼以及裴敬等人就在私下里揣测过韦娢如此所为的动机,只是绞尽了脑汁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
在神武军众人的眼中,韦娢的身上已经有着不可磨灭的韦家烙印,无论是出于亲情抑或族人远近,都没有任何理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帮助神武军。可她偏偏就这么做了。
杨行本不屑的说她烧坏了脑子,才做出这等背弃家族和父兄的蠢事。余者众人虽然没有明言,但显然是赞同杨行本这种有些冒失的说法。
反正在他们看来,韦娢仅仅是做了一件蠢事。至于这件蠢事会给神武军带来好处,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秦晋虽然也心有不解,但却与他的部下不同,毕竟自己是受了这个女人的示警才得以脱难,而且她又因此身受箭创……然则,秦晋对她更多的则是一种同情和可怜。
现在有神武军护着她,那些清算附逆者的杨国忠走狗不敢到军中来抓人,不过她的父兄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包括所有的在京族人,全部被抓到了京兆府大狱中,听后圣裁处置。
只要神武军一旦开拔东去,这个女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秦使君……”
秦晋正盘算着这个女人的处境,却忽略了她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身前。
盈盈一拜。
反应过来的秦晋想要伸手去搀扶她,毕竟她身受箭创,远未到痊愈的时候。但是,他的手伸到半路又僵住了,这毕竟不是他生长的那个时代,不论性别,贸然的身体接触都可能是一种唐突。
“快起来,你箭创未愈,不必拘泥于俗礼。”
秦晋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温和一些,黑暗中他看不清面前女人的表情,但却隐隐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秦使君救救妾身的父兄吧……”
才说了半句,韦娢便哽咽住了,这种情绪似乎会传染一般,让秦晋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然而,更让他觉得不自在的是,韦娢的请求他竟难以一出口答应下来。
以当下神武军的处境,别说搭救被朝野舆论视为附逆之首的韦家父子,就连自保都已经渐显步履维艰。可是,拒绝的话又让他怎么能说出口?人家一介区区弱女子,便以超乎寻常男子的勇气拯救了他们于千钧一发的危难之中。
“妾身知道使君为难,只求能保住父兄的性命,除此之外就再无他求。”
韦娢曾经恨自己的父亲入骨,认为韦见素只将她当做随意可以出卖和放弃的棋子。她本以为自己不会为这种毫无亲情的人掉一滴眼泪,可事到临头,却敌不过自己的内心,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兄长即将丢了性命。
事实上,到了今日此时,她的身上褪去了宰相之女的光环,甚至沾满了附逆之女的污水,放眼长安城中,已经不会有任何人肯于接近她。她唯一能够求的人,也只有秦晋。
黑暗中,韦娢的一双眼睛泛着希望之光,眨也不眨的望着秦晋。这个曾让她日思夜想,辗转难寐的人,有着无限的办法,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否则,就不可能在历次艰危之中屡屡变被动为主动。
不过,她却并不知道,此时秦晋的内心正陷于天人交战之中。
阵阵的冲动几乎使他立时就一口答应下来,而另一个声音又在时时的提醒着他。千万不能答应,数千神武军兄弟的身家性命都仰仗着他一个人,如果贸然答应下来,无疑是拿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做赌。
这仅有的两种选择,让秦晋进退两难。终于,后者的声音占了上风,绝不能拿数千神武军兄弟的身家性命做赌,而这数千神武军又是他赖以实现抱负的唯一筹码,绝不能再轻易的使出去。
秦晋注视着韦娢,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黑暗,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庞若隐若现,勾勒出的模糊轮廓让他心脏阵阵发紧。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鼓起了连寻常男人都未必有的勇气,甚至不惜将父兄连累到险境之中,毅然决然的对他们示警。当时的情景至今仍旧历历在目,如果示警再晚上几步,也许他们现在早就成了乱坟岗上被野狗撕咬的烂肉,也许他们的首级早就在长安各门的城头上发黑发臭。
“秦晋尽力而为就是,总要保得令父兄性命无虞!”
面对这个女人的请求,秦晋最终还是不能拒绝,否则他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但是,也只能尽力而为,至于能否保住韦见素一家的性命,最终还是要看大唐天子李隆基是否要大开杀戒了。
得到秦晋肯定的答复,啜泣声中似乎绽出了一丝笑意,转而一闪即逝。
“多谢使君!”
韦娢默然转过身躯,一步步离开秦晋所在的庭院。
“慢着!”
“使君可还有吩咐?”
“神武军五日后开拔,赶赴冯翊,你也一并去吧。”
秦晋忽然想起来,神武军一旦离开长安,面前的这个女人必然会如所有的韦家族人一般,被投入大狱中,这让他于心不忍。
不过,秦晋得到的答复却是清晰的拒绝。
“使君好意起身愧不敢当,父兄尚在狱中受苦,妾身又岂能独自逃离?”
说罢,再也不等秦晋的说辞,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秦晋愣怔了半晌,只觉得心头胸口好像堵了一团破布,吞不下,吐不出,让人呼吸困难。
次日一早,秦晋带了三名随从甲士,往兴庆宫方向的永嘉坊而去,中书令高仙芝的府邸就在其中,他打算在离开长安之前,无论如何也要与这位朝中唯一可以与杨国忠相抗衡的大臣深谈一番。
在去的路上,秦晋有些担心,担心高仙芝不肯见他。毕竟上次在兴庆宫中,这位高相公已经很明显的表示了他对秦晋的厌恶。
到了永嘉坊以后,秦晋的担心便显得有些多余。因为在高府的家老通禀之后,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经得到了这位高相公的允许,入府一叙。
秦晋还是头一次到高仙芝的府邸。天子无论对这位高相公的真实态度如何,至少在表面上隆而重之,甚至将永嘉坊中最好的在地赐予了他。这在绝大多数不明真相的官员眼中,可是实打实的恩宠。
秦晋曾不止一次的揣测过,高仙芝到底知不知道天子曾经数次对他起了杀心。几经思量后,他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高仙芝为人虽然有些不知道变通,但却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以他的心智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天子的心意呢?
然则,就算高仙芝猜到了天子要杀他,在兵变之时还是义无反顾的站到了天子的一边,战斗到最后一刻。
让秦晋替他觉得可悲的是,就算高仙芝拼死卖命,到头来还不如频频坏事的奸佞身受天子荣宠。
宦官鱼朝恩不过是到陇右去搬了兵,回来以后就被破天荒的任命为观军容使,掌握神策军的提调之权。还有杨国忠,在兵变中毫无作为,甚至这场兵变就是他主导的打击异己的冤案所导致的,可天子仍旧力主他重返政事堂与之分庭抗礼。
与之相比,反而是呕心沥血,不顾生死护着天子的高仙芝,仅仅得了个中书令宰相之首的名衔。
实际上,中书令绝非虚衔,但在鱼朝恩和杨国忠的瓜分下,以及天子若有若无的怂恿纵容下,宰相之首的权力究竟还剩下多少,明眼人一看便知。
说到底天子的所作所为让秦晋看了实在是齿冷不已。什么天下为公,任人唯贤,其实都是一句欺骗世人的鬼话。在权力面前,任何人永远都是自私的,而任人也永远是为亲,为近。
为了制衡不信任而又有能力的臣下,宁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用亲近却不干正事的臣下,也不肯冒半点所谓一家独大的风险。
“使君,相公已在会客厅等候,请……”
永嘉坊中的宅邸并没有外人想象中奢华,在一处毫无特殊之处的回廊下,高府的家老轻轻啦开了房门。
秦晋径自进入室内,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这让他有些不甚适应,定睛细看却只见高仙芝隐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来了,坐吧!”
高仙芝端坐在榻上,对秦晋的态度也远没有那日在兴庆宫般的冷淡,语气和神态中甚至还带着说不出的随意。
“听说五日后,神武军就要开拔东去,粮草可还齐备?”
“劳相公挂怀,一切已经准备停当。”
高仙芝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长安禁军比起边军实在不堪,到了外面要小心谨慎,防止自己人先乱了。”
听着这种接近于絮叨的话,秦晋忽然意识到,高仙芝似乎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