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于自东方慢慢爬了出来,巍峨拔起的玄武门箭楼于红光紫雾中若隐若现,远处鸡鸣乱入间歇的战鼓声声,高力士披散着头发,双目通红,欲哭无泪。秦晋那小竖子居然只用了一次冲击就将他最后的希望撕得粉碎。
而今,玄武门的宫门已经落入神武军手中,高力士只得在三两卫士的护持下,狼狈的逃上了玄武门箭楼,他无力的趴在女墙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中荡起了阵阵绝望,眼看着天光大亮,又人马尽失,一败涂地之下,还有何面目去见天子?
心神激动间,高力士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竟扒着墙头,翻身跃起,打算以死明志。然则,卫士终究还是快了一步,有的抱住了腰,有的则拉住了腿,以迅雷之势将一心求死的他从死亡的边缘又拽了回来。
“将军何以轻声?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何如遁出长安,静待时机?”
高力士仰面倒在城上甬道,强自挣扎着坐直身体试图起身,也许是因为这一夜体力消耗甚巨,竟然几次都没能成功,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他在哭天子,也在哭自己。
“青山何在?青山何在?”
这些卫士乃是天子所赐,与他朝夕相处多年,自然与那些乱兵不同,对高力士忠心耿耿。那千余乱兵一战溃败之下,只有少数人逃出了玄武门,而绝大多数人都不及逃走,被堵在了太极宫内,只得纷纷投降。
试问以三万人对战三千人,终至全军覆没的,他高力士也算得空前绝后了。
不过,几十个卫士又能护得高力士多少时日?
神武军将高力士围在了玄武门上以后,双方陷入僵持。高力士的卫士们随身都携带了重弩,如果由此处甬道强攻必然损失不小,秦晋不愿在此损耗本就为数不多的部众。
因此,秦晋就此放弃了活捉高力士的念头。
“重弩射杀,一个不留!”
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以彻底荡平局势,千万不能再出差池了。
神武军从别处甬道登上了宫城城墙,纷纷以高力士那数十人为目标,弩箭齐射,仅仅数轮过去之后,便见不到一个还能站着的人了。
“打扫战场,回师南内!”
南内自然是指兴庆宫,太极宫在武后之前,自然是长安乃至全国的全力中枢,但随着皇帝移居大明宫,重心也开始转移,太极宫乃至玄武门也就风光不再。当今的天子喜欢居住在兴庆宫,因此南内便又逐渐取代了大明宫的地位。
秦晋感叹这次兵变的蹩脚程度,不知后世史家在记录这段历史时,会不会嘲笑自己的愚蠢与倒霉。但好在,经历了波折起伏之后,曙光绽放了出来,终究是有惊无险。
他当然要庆幸了,从一开始,他就被莫名其妙的绑在了兵变的战车上,甚至连裴敬的举动都显得莫名异常,以裴敬的性格如果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又怎么可能会做下如此鲁莽的蠢事呢?
在秦晋看来,前夜很显然不是发起兵变的最佳时机,陈玄礼有大兵在握,太子李亨的态度也暧昧不明。但好在神武军的运气出了奇的好,胁迫了陈玄礼倒戈不说,还说服了太子参与其间。
现在,他们只需要做的就是尽快逼迫兴庆宫中的李隆基禅位,以和平交接权力,一举稳定朝局。
秦晋忽然想到了李辅国曾对自己说过,程元振曾交给了太子一名乡啬夫,也就是范长明,此人曾在杨国忠幕后出谋划策,种种事件,极有可能就是挑起。
当时,秦晋对这种揣测全然不当回事,但现在猛的想起,在不可思议之余,竟觉得或许也有这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上至天子,下到普通的禁军士卒,当夜也包括秦晋本人,竟都成了范长明利用的棋子。
秦晋终是摇了摇头,直觉得这太过匪夷所思,范长明此前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啬夫,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中郎将,还有活的!”
秦晋本想下令将活着的补刀处死,但部下的回应又让他将这些话生生吞了回去。
“是高力士,这老杂毛没死!”
乱兵作鸟兽散,或死或降,高力士已经没了号召力,不论生死都不会对神武军造成威胁。说白了,这位开府仪同三司的骠骑大将军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但秦晋留下了他的性命,则另有打算,此人与李隆基关系亲密,如果能由此人亲自劝说李隆基禅位,或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带过来!”
但见高力士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身上衣袍血迹斑斑,也不知身上是否受伤。
在此之前,秦晋仅仅见过这个大名鼎鼎权势赫赫的宦官两次,还是因为此人身体不好,多数时间都在府中养病,但也就是仅有的两次见面,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彼时的高力士是何等的雍容自若,与现在这般狼狈模样直判若两人。
只是与边令诚和程元振这等宦官相比,秦晋对高力士的印象反而不错,说话时谦和有礼,行事也有理有据,可惜立场不同,竟成了生死敌人。
“呸!休再聒噪,某只求速死!”
高力士的眼睛里充斥着浓浓的怒火,只求速死。
秦晋暗叹,他本不想为难高力士,但看情况,以此人劝说李隆基禅位的想法,恐怕难以达成了。但他终究还是开口说道:
“将军不在乎自家死活,难道还不在乎天子吗?”
这句话里满是浓浓的威胁之意,高力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愣怔片刻之后,又骂道:“乱臣贼子,圣人待你不薄,因何坐下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秦晋俯下身来,靠近了高力士,摇头道: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如果将军肯于合作,圣人逊位之后,还可以做太上皇,颐养天年……”
高力士冷笑一声,打断了秦晋的话。
“否则呢?贼子还敢弑君?就不怕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秦晋陡而哈哈大笑。
“怕,有何可怕?”
他忽然想起了郑显礼的建议,杀进兴庆宫,一把火烧掉天子寝殿,连带着天子也都付之一炬,届时再将罪责推给乱兵,混淆视听,谁又能多说什么?
高力士立时就变了颜色,颤抖的指着秦晋,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里则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很明显是在担忧天子的处境,又因为自身的处境无能为力而心生绝望。
其实,他并不知道,兴庆宫有高仙芝在,神武军一时奈何不得,甚至于校尉卢杞还生生吃了败仗,秦晋这一番说辞里倒是只有三分真七分假。
颤抖了一阵,高力士一直勉力昂着的头颅终于低了下来,像一只斗败了公鸡。
“说吧,欲使某如何做?”
高力士终于向现实低头了,这让秦晋大有出乎意料之感,也喜上心头。他知道,高力士与李隆基君臣主仆五十余年,在这位老迈天子心中的地位可说是无人能及,只要此人肯出言劝说,逊位和平交接权力一事,可以说便成功了一半。
……
陈千里离开了龙武军帅堂,失魂落魄的往长史公署走去,远处隆隆鼓声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是何处又动了刀兵,陈玄礼的话还不断的盘旋在脑际。
“秦晋看似忠良,实则王莽曹操之流……”
陈千里虽然对秦晋信任无比,但也是有底线的,拯救时局于危亡,自然责无旁贷,可若是不臣篡唐,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想到此处,陈千里直觉如晴天霹雳,如果秦晋真的有了不臣之心,那么自己岂非助纣为虐了?
秦晋背弃了承诺,猛攻兴庆宫,这件事便像一颗种子在陈千里的心里生根发芽,并迅速的长大,枝繁叶茂。而陈玄礼刚才与之的一番谈话,则是一把上好的肥料。
陈千里甩着肥硕的身子在路上纠结不已,一方面是情谊甚深的秦晋,一方面则是朝廷大义,两方天人交战,使得他痛苦不堪。
最终他还是狠狠一跺脚,离开了延政门,往胜业坊而去。
由于城中乱兵交战,即便出了宵禁,坊门也紧紧关闭。陈千里敲了一阵坊门,里面才传出了役卒的声音。
“何人敲门?”
“龙武军长史,拜会韦相公!”
龙武军乃北衙禁军之首,满长安城谁人不知?役卒闻讯后刚要打开坊门,可瞬间之后又犹豫了。
“请长史君恕罪,坊中住的不是相公就是大夫,为防不测,还请长史君,出示,出示……”
役卒的话音越来越低,显然是要陈千里出示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件。
但城中的官吏,又有谁会随意将官印带在身边呢?好在陈千里腰间皮囊里有一颗私印,这至少也可作为佐证。于是,他便从腰间皮囊中摸出了一小方铜制私印,从坊门旁的一处开口内递了进去。
那役卒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阵,又见陈千里只带了三五随从,并无大军在外,便稍稍放下心,将坊门敞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