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正时分,裴敬满面肃容,向秦晋汇报着统计的情况。
“除了六十九名未及遇害的女子,从院子里挖掘出的尸骸已经增加的五十一具……”
“还有没挖出来的?”
从裴敬的语气里,秦晋听得出来,挖掘的工作应该尚未结束。
裴敬黯然点头。
“冯府的家奴指认,冯昂如此为恶已经有近十年之久,只怕地下已经是累累白骨!”
京兆尹王寿进宫面圣,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忍不住有点担心,毕竟高力士是当今天子最亲近的人,就算天子的儿子女儿们都大有不如。如果高力士力肯求天子,饶过冯家的这个后辈血脉,天子未必不会动容。
“末将已经严令封锁消息,附近的宅院也被悉数清空,只等着天子圣裁了!”
他是在提醒秦晋,现在的事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如果天子果真有意饶过冯昂一条狗命,只要消息危机扩散,处置起来也容易的很。
不过秦晋却道:“你以为天子还有可能放过冯昂吗?看看这上面的名单吧……”
这是侍女刚刚询问整理的名单,上面详细的记录了每名受害女子的姓氏家世与籍贯。裴敬将之接过,仅仅看了几眼,便禁不住太阳穴突突乱跳。
这上面有常山公主家,有郇国公家,还有一群公侯贵戚家的名号。
倒是杨行本上前来凑热闹看了几眼后,也是啧啧连声道:“冯昂有怪癖,不但喜好良家女子,还个个都是出身贵戚呢!”
杨行本的话给秦晋提了个醒,也许这就是冯昂选择目标猎物的标准吧。在后世以医学的眼光来看,冯昂很可能是个有着严重心理疾病的人,但现在是唐朝,他做的这些恶事,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许就会被人当做地狱里偷跑出来的魔鬼吧!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腐臭,这对秦晋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新安的大战中,他也曾领略过这种阵仗。然则与那成千上万具尸体相比,反倒是这座庭院中发掘出的数十具尸骸,更让他悚然动容。
秦晋有几分急躁的看了看天色,他现在已经习惯通过观察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时间。现在已经将近未时,京兆尹王寿还没有消息。他也在暗暗担心着,不知道天子的态度若何。
……
打发走了京兆尹王寿,李隆基的怒火看起来渐趋稳定,不知何故竟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很多时候很多决定,他都不得不在私谊上反复的纠结,这在盛年时的他却是甚少见到的情况。
“将军,你来看看吧!”
眼前的高力士于李隆基而言,既是奴也是友,五十年朝夕相处到现在,以至于他已经分不清这两者之间的界限。
他给了高力士至高无上的荣耀,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甚至连李林甫杨国忠这等权倾朝野的宰相,在高力士面前也多有不如。
李隆基不但口称高力士为将军,就连他的太子李亨见了高力士也要毕恭毕敬的称一声“兄”,其余王子公主则要叫一声“翁”,而驸马等辈甚至称其为“爷”。
以一介宦官有如此赫赫声威,前数两千年,怕是也只有秦时的赵高能有得一比。然则,在李隆基的眼里,两者却并不等同。
他十分清楚,冯昂,是高力士兄弟三人这一支里唯一的血脉,如果按律处置,只怕……
就在李隆基出身的当口,高力士匍跪于地,哭泣道:“大郎虽是老奴的侄儿,然则大唐自有法度在,如此耸人听闻的恶事,如果对他网开一面,将有损圣人威严。老奴恳请圣人,不要姑息这个畜生!”
说罢,高力士语不成调,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老奴如此悲声,倒让李隆基看的心中阵阵恻隐,之前的愤怒也就又淡了不少。
“快起来,起来,这是作甚?朕又没说一定会从重处置!”
李隆基虽然说的很隐晦,但已经等于是在告诉高力士,此案一定要查的,只不过未必会判冯昂死罪。孰料高力士却陡得收住了哭声,慌忙劝阻道:“圣人万万不可姑息那畜生,以京兆尹所奏,受害女子多出自城中贵戚,如果处置不公,势必会影响人心啊!”
这句话说的语重心长,让李隆基猛然警醒,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如果在安禄山没有造反之前,这种命案或许还有强压下去的可能。但现在是内外交困,正需要朝廷上下同心协力,如果因此而让人心生了不满,后果将很难预料。
想到此处,李隆基下定决心,彻查此案。他拿起了案头的御笔,笔走龙蛇之间写就一封敕书。
“速遣人传与王寿!”
高力士拭干了泪水,拿着天子刚刚写好的敕书,踉踉跄跄的出殿而去。
……
王寿带回来的消息让所有人大为愤慨,因为天子虽然表达了他的愤怒,但态度却极是暧昧,似乎尚未下决断。而王寿在经过了昨夜的亢奋之后,似乎又故态复萌了,变得胆小怯懦。
“天子之意似有意遮掩,中郎将还要掌握好分寸,千万不能将这些骇人的事体走漏出去!”
王寿的话还没说完,一贯谨言慎行的裴敬再也忍不住骂了一句。
“鸟!如此作恶,若是姑息枉纵,还有天理吗?”
一句话把王寿吓得赶紧低声劝道:“裴将军慎言,慎言……”
秦晋冷着脸,胸膛里的心脏越来越多冰冷,李隆基老迈昏聩至此,难道就看不出这个案件对人心的影响之大?除非他将这获救的六十九名无辜女子也一并灭了口,否则这十年以来,长安城中无数个有过失踪女儿的家族,都要对这日薄西山,岌岌可危的李唐王朝心生怨念了。
“传令,派人按照名单往各府中去通知,让他们来领人吧!”
裴敬应诺而去。王寿却慌了神,“中郎将何以鲁莽了?圣人尚未有敕令下达,若是,若是……”
秦晋不等他说完便冷笑道:“事到如今,使君还以为有回头路可走吗?”
说着,他指着那满地的尸骸,怒声道:“睁大了眼睛,看看这些是什么?每一具尸骨后面就有一个冤魂,我等手握国家公器,若不为他们昭雪沉冤,难道就不怕夜半时分,冤鬼索命?”
秦晋的话让王寿忍不住浑身一颤,肚子里准备好的一大段规劝之语竟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使君无论首肯与否,秦某都准备将此案一查到底……”
如果李隆基果真要犯糊涂,听信高力士的谗言,秦晋便逼其就范。至于那个高力士,也不怕得罪此人,在长安数月以来得罪的人多了,杨国忠首当其冲,就连高仙芝对他都颇有微词,现在再多一个高力士又有何妨?总归是虱子多了不怕咬。
秦晋又陆续唤来了部下,一桩桩一件件的交代下去,直看的王寿心惊肉跳。
“中,中郎将,三,三思后行啊……”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务本坊外忽然就聚集了大片的车马。若是不知底细,一眼望去还会以为是城中贵戚结伴游猎。然则这却是在平民居住的务本坊,他们来此处作甚呢?
“劳驾,某是郇国公府上……”
一名身着锦衣袍服的中年男子似乎难以启齿的说着。
神武军在务本坊外派了禁军把守,只有名单上的家族来人才被允许放进去。
负责接待的是卢杞,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中年男子,他并不认识,为了确认身份便进一步盘问:
“尊驾高名上姓?”
那中年男子面有愠色,还带着几分窘意。毕竟家中的女儿遭遇这等惨剧,也是丢尽了族中的脸面,若非念着骨肉情分,只怕要生生的置之不理,只当她死了!
卢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过于严苛,便吩咐身后禁军领着那中年男子往坊中去领人。
一辆大车也紧跟缓缓的驶入务本坊。
“天子敕令,京兆尹王寿何在?”
王寿便在坊门里,闻听此言顿时如遭雷击一般,慌忙一溜小跑的奔了出来。
“京兆尹王寿在,在此!”
传敕的宦官眼皮也不抬一下,展开了敕书念道:“冯盎一案骇人听闻,十恶难赦,不彻查不足以安民心,着即令京兆尹王寿会同神武军中郎将秦晋彻查此案!”
当宦官宣读完敕令,王寿激动的差点落下泪来,想不到不足一个时辰的功夫天子就已经有了决断。他这一赌,算是赌对了,只要这件大案风风光光的查个清清楚楚,京兆尹的位置就算坐稳了。
其实这个案子原本也没甚难度,事实清楚,证据俱在,只要摆平了背后的权力博弈,一切不过是程序的问题而已。而天子的这道敕令不正说明了,冯昂背后的高力士似乎并没能蛊惑住天子。
直到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到务本坊认领幸存失踪女儿的,不过仅有一十三家,剩余五十六个苦命女子,不是家中无人过问,便是其家中根本就不承认有这个人,言明早就当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