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内,大唐天子李隆基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中玩物,听着程元振在汇报着他在坊市间听到的关于朝廷的议论,同时又频频点着头,似乎心情还不错。
“不要只顾着拣好听的说,百姓们不可能都说朕的好,说说那些不好的!”
程元振的脸上挤出了一丝为难的神情。
“圣人这却是难为奴婢了,长安坊市间的百姓们哪个不称颂圣天子英明神武?天下野无遗贤……若要说几句不好的,除非,除非让奴婢欺君!”
李隆基哈哈一笑,“好,朕就不为难你了。”
程元振迟疑着却没有停止说话,“倒是有件令奴婢心有不忍之事,不知当不当说!”
李隆基心情大好,舒展了一下身子,痛快下令:“说!有甚当说不当说的,朕都听着呢!”
“既然圣人有旨,奴婢可就说了。”程元振顿了一下,才又道:“奴婢前几日到杨相公府邸传达敕书的时候,见到崇业坊内狭窄破败,坊内的地沟里充斥着屎尿,掩了口鼻臭气还能熏得人喘不上气,几十口子人都挤在一个三进的小宅里。虽说杨相公是受了圣人的贬斥,但想到这些,奴婢还是心有不忍……”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贵妃的音容笑貌立时就塞满了他的脑袋,杨国忠在时的种种好处,也一桩桩浮现在眼前。
现在的中书令韦见素虽然素有影子宰相之称,但他当了在想以后,所做的,可并非事事顺着天子的心意。这在李林甫与杨国忠在位时,是没有出现过的。
但他很快又寒了脸,问道:“杨国忠可有怨言?”
程元振见机很快,便麻利的答道:“杨相公对奴婢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知这算不算怨言!”
李隆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已经起了恻隐之心。
“圣人,奴婢,奴婢也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一直侍立在侧的边令诚忽然忍不住说话了,他刚刚是入宫陛辞的,三日后就要正式到潼关赴任监军。
“说吧!”
“奴婢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神武军在查抄杨相公府邸时,曾有军将恣意凌辱杨相公府中家人。”
“还有这等事?”
若说刚刚程元振的话让李隆基已经对杨国忠心生恻隐,而边令诚的话则让他已经渐生愤怒。杨国忠再有不是,也只能由他李隆基来责罚,神武军中的人凌辱其家人,便是绝难忍受的了。
“去查一查,为难杨国忠的人都有谁,列个名单……”
李隆基本想说直接褫夺官爵一律流放岭南,但话到嘴边却又改了。
“列个名单,给朕过目!”
边令诚恭恭敬敬的答道:
“奴婢领旨!”
“此事由你亲自去办,三日内,必须有结果!”
“奴婢遵旨!”
情绪稍微平复以后,李隆基便也在审视着边令诚与程元振两个人,禁中的宦官们平日里亦如官场一般勾心斗角,他也是知道的。就像边、程二人,他俩便是水火不容的一队,若说今日的进言事前有所勾结,可能性并不大。
那么,很有可能,便是所言属实,杨国忠的确受了委屈。
然则,程元振转述自杨国忠的那句话说的很是中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杨国忠如果有怨言,不正说明罢其相位是正确的决定吗?
……
杜乾运满怀期待的望着神武军中郎将秦晋,今日他终于被从马厩里解放出来,此后再也不必去扫马粪了。据传达命令的裴敬所说,中郎将打算交给他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
这让他十分兴奋,想到这些天的罪没白受,便有种想哭的冲动。反观那独孤延熹还是茅坑里的石头一般,便活该还在马厩里扫马粪。
“中郎将但有吩咐,卑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秦晋看着杜乾运,一指右侧的座榻,呵呵笑道:“坐下说话,甚赴汤蹈火的,对足下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见到中郎将的神态放松,似乎并不是什么危险艰难的任务,杜乾运暗暗松了一口气。
“请中郎将示下!”
秦晋立时收敛了笑容,将此前郑显礼建议的计划复述了一遍。杜乾运听后顿时就傻了眼,连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
“不,不是……卑下,卑下将杨国忠得罪死了,若送上门去,不,不是自蹈死地吗?”
秦晋好言安抚:“杜将军此言差矣,你当初那么做是有苦衷的,杨国忠正是用人之际,手下又没有知兵的人。若是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会相信你的!”
“这,这……”
杜乾运很想拒绝,可又张不开嘴,如果早知道是这等要命的差事, 他宁可回马厩去,继续扫马粪。但一想到这位中郎将的辣手无情,想到万贯家财有可能一夜间就化为乌有,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愣怔了好半晌之后,他才硬着头皮道:“既然中郎将不嫌弃卑下浅薄,卑下不敢推辞便是!”
秦晋起身来到杜乾运面前,又语重心长的说道:“杜将军肩挑匡扶社稷的重担,可不要妄自菲薄,记住了,我秦晋和神武军都站在你的身后,不要有畏惧和顾虑!”
听着秦晋煞是诚恳的言语,杜乾运竟觉得自己有了一瞬间的动容,虽然仅仅是一闪而逝,时间短到让他以为是错觉,但却禁不住郑重回了一礼。
“中郎将严重,不就是巴结奉承么,还,还谈不上匡扶社稷!”
秦晋却目光陡然凌厉,语调阴沉的说道:“杨氏他日必成乱国首恶,若此人不除,长安城能否保得半年时间,都未可知呢……到那时,别说江山社稷,就是你那万贯家财也成了安贼逆胡唾手可得的肥肉!”
这回杜乾运算是彻底惊呆了,一向行事有理有据的秦晋竟然也能说出此等武断的言语,难道杨国忠当真要成了乱国之贼吗?他忽然想到了秦晋拼死弹劾杨国忠的举动,如此冒险,一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以今日所言做注解的话,一切岂非就顺理成章了吗?
世间事或许都自有定数,除非秦晋能够未卜先知,否则这不就是妄言吗?想到未卜先知,杜乾运不由得浑身一震,目光便又瞥向了秦晋。
想想秦晋的经历,数月间便由一介县廷小吏骤升到了神武军中郎将的位置,甚至连天子都极为信重。有这等际遇的,只怕纵横两千年来也是屈指可数的。
然而,若是秦晋身上有一些比如未卜先知的能力,这一切岂非就顺理成章了吗?
……
“让他滚出崇业坊,某不想看到他!”
自罢相以来,杨国忠罕有的发怒,指着传话的老仆,浑身发抖。
“家主,如此似乎多有不妥,杜乾运坦胸露背,负荆而来,若是就此撵走,只怕对相公官声不利啊!”
杨国忠气咻咻踱了两步,家老说的的确在理。负荆请罪是一时美谈,不论杜乾运以前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若真就将他轰走,落在世人口中便必然会成为话柄。而现在又是运作起复,重入政事堂的关键当口,更容不得一星半点的不利名声。
“难道还要让某去降阶相迎,成就他负荆请罪的美名?”
一想到此,杨国忠的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一般的恶心。
家老劝道,“于家主而言,也不是全然无所得,如此不正可向天下世人昭示家主的容忍雅量吗?如果圣人知道了,说不定……”
“好,今日就演一出将相和的好戏!”
杜乾运虽然连给杨国忠提靴子都不配,但是家老的话已经将他深深打动,如果这样能达到目的,便是吃了只苍蝇又如何?
杨府大门轰然打开,鼎沸的人声便如开锅一般涌了进来。杨国忠目光略略扫去,却见数不清的人已经将府门外围的水泄不通。
石阶下一人坦胸露背,身上背了两根荆条,正跪在地上在乍暖还寒的风中瑟瑟发抖,不是杜乾运还是何人?
杨国忠暗叹,这杜乾运也真是豁的出来,若非有那日永嘉坊内折辱之举,此时此刻还真要感动的心潮起伏了呢。但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忍不住心下恻然,这厮终于知道什么是悔不该当初了。
他调整了一下僵硬的脸,以使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一点,快步下了石阶,双手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搀了起来。
“杜将军这是作甚?”
杜乾运声泪俱下,不肯起来。
“卑下鬼迷心窍,不该,不该……”
一句话没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
杨国忠又转身扭头吩咐府中奴仆:“快将某的狐裘大氅拿来,给杜将军披上!”
家老早就准备停当,只等杨国忠一声令下就匆匆奔了出来,将他背上荆条抽调,然后一领火红的大氅便披在了杜乾运身上。
杨国忠再次搀杜乾运手下也用了力,又压低声音道:
“既然知错,就到府内去说,在这外面让人看笑话,成何体统?”
杜乾运知道戏码已经做足,再赖在地上不起来,就等于折了杨国忠的面子,便挺身而起,孰料由于跪的久了,加上凉气逼人,竟双腿一软险些又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