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将军可还有意到阵前杀敌?”
哥舒翰开门见山,让秦晋有些惊讶。自来到长安城以后,他发现今时今日的长安与他所出生的那个时代并无不同之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应了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里面的人争名逐利,蝇营狗苟,说的是言不由衷的话,做的是损人利己的事。
所以,秦晋在头一次见到有人开门见山直抒己见时,尤其这个人还是一直打压他的哥舒翰时,不禁生出几分怪诞感觉。
哥舒翰没有理会秦晋疑惑的目光,继续说道:“老夫明日挂印出征,肩头千钧重担,脚下如履薄冰。虽然安贼宵小难成气候,然则当此之时却是最缺干才良将,如果秦将军尚有杀敌之心,老夫可向圣人保举,随军出征!”
不论哥舒翰如此说是否出自真心,都是结结实实的夸赞了秦晋,这对哥舒翰而言是极为罕见的。侍立在一旁的老仆都忍不住暗暗咋舌,但他听到家主已经说到机密事,便知趣的躬身退了出去。
说实话,秦晋当然想离开乌烟瘴气的长安,这个长安与他想象中的长安大相径庭相去甚远,如果时光倒流有的选择,当初他宁可率军北上,到河北区与封常清并肩作战。
然而,到了现在秦晋却身不由己,他十分清楚,不论哥舒翰在天子那里说话的分量有多重,天子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放自己出潼关与叛军作战。
既然哥舒翰直来直去,秦晋也不再虚与委蛇,叹息道:“下走做梦都想率军出关,光复失地。可惜,天子不会同意!”
这回轮到哥舒翰颇感讶异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一样的神彩。他这半生戎马生涯中,见过的人多了,有精明强干者,有勇猛无谋者,还有碌碌平庸者,所有这些人谈及天子时无不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而面前这个秦晋,两月前还仅仅是个蕞尔小吏,何以谈论天子时,便如此的淡定如常?
哥舒翰自问,现在的他或许能做出这种从容淡定之色,倘若年轻三十岁,只怕要不如秦晋多矣了。哥舒翰哪里知道,秦晋来自的那个时代早就没了壁垒森严的等级制度,在秦晋的骨子里也没有对皇权的天生敬畏,是以无论在天子面前,还是在宰相面前,都能够做到时人难有的从容与自信。
孙子有言,“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此时哥舒翰也忍不住暗暗赞叹,倘若此人早生二十年,世间名将只恐将无出其右者。什么封瘸子,高丽奴,还有那杂胡儿安逆,与之相比都要相形失色。
这时,哥舒翰忽然记起,面前的秦晋还是天宝十三年的进士出身,他虽然读书不多,也知道科举入仕的难度。时人常流传的那句话他也知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在读书人的认识中,考中了明经科,三十岁就已经很老,而五十岁进士科及第,却还算年轻。可以想见,进士及第之难。换言之,能够进士及第的都是人中龙凤。
一个进士以武功闻名朝野天下,这在有唐以来就算不是绝无仅有,也实属凤毛麟角。哥舒翰口中略微泛酸,也不得不承认,出将入相他诚可胜任,可若论文武兼备,的确不如面前这个年轻人。
哥舒翰暗自叹息一声,自己的确是老了,倘若在年轻十岁,这世上只怕除了天子还没有能令他甘愿服输的人。
看来传言并非夸大其词,秦晋的确是个有大才的年轻人,如果假以时日,没准就会成为大唐的中流砥柱。想到此处,哥舒翰竟有几分伤怀,也许这一天他是看不到了。倒不是他突有感怀,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中风过后若好好将养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可战阵风霜下来,他这把老骨头只怕就剩下渣子了。
然则,哥舒翰怕的不是自己身埋黄土之下,怕的是身体残缺无力败坏了局面,以致半生功名尽付东流。所以,他才在天子初次征召之时,几次三番推脱。
这些心思不过是心念电转之间一闪而过,哥舒翰目光炯炯望向秦晋,话音一转。
“谁说天子不会允准?不如老夫与秦将军做赌如何?”
都说闻名不如见面,在见面之前哥舒翰给秦晋的印象是走下坡路的。然则,一见之下却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精于权谋之道的人。于是他欣然道:“愿与老相公做赌,若天子允准,下走随老相公出关杀贼就是!”
岂料哥舒翰忽然露出了一丝略带狡黠的笑意。
“老夫已在昨日上书天子,新安军仍旧归秦将军节制,不但如此,还要扩军,总要扩充两三万人!”
秦晋算是彻底迷糊了,哥舒翰的表现与作为一直咄咄逼人,似乎在不遗余力的打压他,如何今日一见,态度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呢?真是奇哉怪也。
同时,天子那句莫名其妙的半截话似乎也有了解释,不过从天子彼时的态度上看,显然是没有允准哥舒翰的上书,否则就不可能让自己扩充神武军,负责整顿京师治安。
然而看着哥舒翰颇有些自得的表情,秦晋放弃了将这些揣测说出来的想法。
而后,哥舒翰又重点询问了一番关外的情形局势,秦晋便将自己的所见所知所想毫无保留的一一详细讲述。
哥舒翰听的很认真,尤其是在弘农城下与崔乾佑第一次撞见时,更是不停的啧啧赞叹,并称封常清曾数次败在此人手下,原来竟也是浪得虚名。
崔乾佑其人在攻占东都洛阳一战中声名鹊起,而今已经成了长安城中的一名阶下囚。哥舒翰前日还曾去提审过此人,一如落了架的凤凰,连鸡都不如。无论他曾经有多么显赫的战绩,现在无非是一个怕死的囚徒。
一老一少两个人一直谈到了掌灯时分,秦晋再三告辞,哥舒翰才命老仆引他出府。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去禁苑军营已经不可能,于是便令轺车返回胜业坊家中。
一入府中,便有仆从禀报,陈千里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听到秦晋是在哥舒翰府中耽搁了整整一个下午时,陈千里甚为惊奇,哥舒翰不是一直力图打压秦晋么,怎么还会如此礼遇,倾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不过秦晋对哥舒翰第一印象的描述,陈千里却并不认同。
这位哥舒老相公岂是易与之辈?
“君可知道太仆寺卿安贞元的长子安延宗?”
提及此人,秦晋立时就想到了在哥舒府外被哥舒府家奴活活骂晕的安元贞,于是便叹了口气,将白日间所见说了一遍,言语间又不无同情之心,安元贞此后就要成为长安官场的笑柄了,居然被别家的家奴骂晕过去,实在是奇耻大辱。
陈千里却正色警告秦晋。
“君若有此等家奴,须留不得在府中,否则早晚会引来祸患。”
陈千里对哥舒翰的恶感溢于言表,纵容家奴羞辱朝廷官员,实在可恶至极。
“安元贞豁出脸面去拜会哥舒翰,应该就是为了他的长子安延宗。”
原来,安延宗受父辈门荫入仕,其人也算颇有吏才,短短十年间不过三十出头就已经升任长安万年县县令。此县令可绝非寻常县令,万年县乃全国七大畿县之一,县令品秩为正五品上,是难得的显要官职。
不过他却因为今岁租庸调不及去岁半数,受到了刚刚拜相的哥舒翰责难。这种事原本也并非大罪过,无非是考绩上做的难看点,对将来升迁或许会留下障碍。但偏偏不巧,万年县负责功户仓的县尉私挪亏空县库储粮往关外倒卖一事却因此而事发。
哥舒翰派往万年县的考绩官发现此事后,不敢耽搁当即上报。哥舒翰便突施辣手,将包括万年县令安延宗在内的一干涉案官员全部下狱,拷打审讯,最后定下了通敌之罪。
通敌罪一旦判下,虽然不至于连坐家人,但安延宗本人作为主犯或将因此被腰斩示众。
不巧的是安元贞本人二子三子皆早夭,长子安延宗就成了事实上的独子,若因此被斩杀于市,他这一支将就此绝后,如此也正可解释他因何不顾脸面去拜会哥舒翰的原因了。
“那安延宗一向安分守己,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是明晃晃的栽赃陷害,还不是哥舒翰与安思顺不和,希望借此来报复……”
陈千里曝出了一个令秦晋十分震惊的消息。
“杨国忠的一个族侄据说也被牵连在此案中,已经判了斩监候。”
除此之外,更直接警告秦晋,要和哥舒翰保持距离,否则弄不好将会惹来一群原本与他不相干的敌人。
秦晋叹了口气,就算他自己想安安分分的,天子也不会给他机会,整顿长安治安,得罪的人不会少了。
然后,秦晋才想起,陈千里一直等他等到天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果然,陈千里带来了一个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又让人惊骇无比的消息。
“据说崔安国在狱中无意间吐露口风,行刺一案,杨国忠身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