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二贼的叛乱从天宝十四年到至德四年一共持续了六年之久,天下人口因此而减少了超过三成。几乎每一家,每一户都有子弟死在这场叛乱之中。受灾尤为严重的则是河北、河东、河南与关中。
尤其是关中,先后经历两次浩劫,一次是孙孝哲破关围困长安城,另一次就是吐蕃人攻陷长安城。特别是后者,李唐宗室惨遭吐露,幸存者十不足一。
宗室权贵尚且如此,又何况普通百姓呢?
报捷的骑卒沿着潼关通往长安的官道过去了一波又一波,不到一天的功夫,半个关中都知道了这振奋人心的消息。
长安城内也因此而欢欣沸腾,无论官民,所有人的脸上都演绎着由内而外的喜悦。战争的结束,意味着出征的子弟终于可以还乡了。
不过,与之相反的,秦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在他的案头堆积了太多的公文军报,此时的大唐仍旧危机四伏,不仅仅是平定了河北的叛贼便能天下太平。
今日,亲赴河北配合颜真卿收拢流民的严庄回来了,他作为亲赴前敌的高官,向秦晋汇报了所见的第一手资料。
颜真卿的确是个有治世之才的能吏,不过,严庄却不建议重用此人,而是应该将其调往不甚重要的州郡任太守。
而今,天下稍定,有功不赏是会让人心不稳的,面对秦晋的质疑,严庄自有他的看法。
“此人忠于李唐,大夫若要再进一步,唯恐……”
话不需要说透,秦晋已经明白了。不过,秦晋却哈哈大笑起来。
“此人当用,就要大用,天下离乱,百废待兴,还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啊!”
严庄再一次进言:
“大夫而今拥克复两京,平定安史二贼的再造之功,当恢复前汉旧制,以丞相之尊,开府建衙,设立属官!”
这个建议让秦晋颇为心动,从前他不想升官,是因为天下尚未承平,任何反对声音都可能对平乱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而现在乱事即平,神武军便可以腾出手来做任何事情,自然也就不畏惧有可能出现的叛乱。
“此事,与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商议过后再说!”
当世之时,所谓宰相已经与秦汉时的丞相不可同时而语。今日的宰相均以三省的长官充任,并无开府建衙,设立属官的权力。所以,今世之宰相不过是天子意志的执行人而已。而可以开府建衙,设立属官的丞相,不但有执行之权,甚至还有决策之权,很多时候遇到强势的丞相,所定策略,连天子都难以干涉。大体上只一旦开府建衙,无异于在朝廷之外,又另立朝廷,久而久之,强势者更强,弱势者更弱,名正言顺的攫取权力,这才是最潜移默化的法子。
也正是因为丞相权力过大,汉武帝才以内外朝这种方式架空了丞相,剥夺了丞相的决策之权。直至东汉末年,曹操掌权时,才短暂的恢复了丞相旧制。
自此以后,至今,便再无开府建衙之丞相了。
六年前,秦晋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这种充满了野心似的人物,但时势使然,无形中好像有一双手在推着他,一步步向前不断的狂奔着。
复秦汉丞相旧制这种事,不能由秦晋提出来,也不能仅仅由严庄提出来,必须由满朝文武百官集体上书,天子下诏首肯,然后秦晋再演足了三辞三让戏码才算成功。
在这件事上,第五琦与严庄不谋而合。严庄在朝廷上影响力很有限,而事权极重的第五琦则完全不同。数年的宰相生涯已经让他在朝野上下建立了相当的威信。
只要他提出来,就马上有一群官吏纷纷景从。
三省六部的官吏,有半数以上都纷纷附和上书,要求天子恢复丞相旧制,以御史大夫秦晋领丞相,开府建衙,总制国政。
如此一来,原本平定安史叛贼的风头竟隐隐被恢复丞相旧制的呼声所掩盖了。
不过,在这其中,有一个人的态度很是暧昧,那就是韦见素。
韦见素自打重新进入政事堂以后,一直对秦晋以默契的配合,唯独此事,竟迟迟不能表态。
第五琦的看法则比较切合实际,因为秦晋的官阶品秩与实际权力不相符,这当中必然会产生一些难以把控的权力细节,正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这也就为有可能的祸乱埋下了隐忧。
既然已经看到了其中的问题,第五琦当然更倾向于及早解决这些问题,那么,将秦晋推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以上种种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这个儒家道统并不占绝对优势的时代,对李唐宗室死而后己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看到的是家族的利益,自身的利益。
比如与神武军紧密结合的河东河北几大世家。在他们的眼里,李唐宗室也不过如此。
韦见素在一片恢复丞相旧制的呼声当中,提出了改元的建议。
实际上,改元这件事在年初就已经议论过了,连年号都有了确定,但当时战事紧张,便一拖再拖。
现在,韦见素再一次提出来,秦晋也觉得正当其时,便将几个月前定下的年号翻了出来,令其交与天子审阅。
天子还是瘫痪在榻上的李亨,原本以为他经过了从长安到灵武的折腾以后,身体虚弱至极,活不了多长时间。但经过一冬的将养,到现在竟是满面红光,连精力都比从前多了不知多少倍。
这倒反而遂了几位重臣的意,此前禅位太子的议论也就此销声匿迹。
对于手握大权的臣子而言,还有什么比皇位上坐着一个身体瘫痪的天子更乐于见到的呢?
太平兴国!
一个听起来就欣欣向荣的年号,李亨对这个年号也很满意,于是便急着宣布,当年便改元太平兴国。
太平兴国元年七月,河北叛军彻底覆灭,伪帝史朝清、史朝义双双被绑缚长安献俘,唯一可惜的是,史思明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趁机南下的契丹人,进抵榆关之后,便被卢杞所领的神武军彻底挡在关外,彻底断绝了契丹人打算分一杯羹的想法。
这一年注定是多喜多事的一年。平定叛乱,举国欢庆,恢复丞相旧制……
许多事一件挨着一件,论功行赏,封爵升官,长安城就像过年一样,一直欢庆了两个月之久。
这一日,严庄除了恢复京兆尹一职还被委以丞相府司直。这在汉代是秩级堪比九卿的两千石高官,虽然地位稍低,可权力却是让人眼热的。
政事堂的许多政务被逐渐移分批交丞相府,对此,第五琦和韦见素给予了相当的配合。事实上,自恢复丞相府旧制,已经盛行了百多年的三省六部制就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
正所谓新年号,新气象,尽管制度变化频仍,可满朝上下仍旧充满了一片勃勃生机,在绝大多数官吏看来,这些折腾都是和过去的陈靡与不堪彻底决裂。
武功赫赫的唐朝,不会因为一次叛乱就彻底的一蹶不振。
休养生息是恢复丞相旧制以后提出来的第一条国策,而在此之前,还有几位繁重的工作需要准备。丈量田地,厘清人口就是当务之急。
人口和田地是税收的基础,如果不掌握这些数据,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能力的弱化就会持续下去。战乱之时,那是没有办法,现在不打仗了,许多在战时交与地方州郡的便宜之权就要悉数收回来。
而唯一胜任这份差遣的,除了第五琦则再无第二人。
就在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之时,夏元吉以年老体衰为由,请求致仕,天子三次挽留,夏元吉三次坚持。
最后,朝廷接受了夏元吉的请辞,并晋为太师,封代国公。
夏元吉辞官致仕,也引得韦见素紧随其后,上表请求致仕还乡。
不过,这一次,天子却是说什么都不允许了。
夏元吉的致仕,的确是年岁过大,身体已经难以支撑繁琐的政务,另一则原因则是以这种方式表示了对恢复丞相旧制的支持。他作为中书令,乃政事堂宰相之首,自然不可能再去做丞相府的属官,但让出手中权力,却还是做得到的。
他的识时务,也换来了相当丰厚的回报。除了个人所获殊荣以外,其三个儿子俱受荫得官,入丞相府。
而秦晋之所以不同意韦见素与夏元吉一同辞官,就是因为权力的交接是需要过程的,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尤其是一种制度的变化,可能非一两年之功也未必能够彻底完成的。
更何况,韦见素身体康健,精力过人,又是个有能力的官吏,留在朝中的意义远大于致仕还乡。
在百官眼中,秦晋是个低调又铁腕的人。在家人眼中,秦晋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犁地的黄牛,每日非要派人三番五次的催促,才能回到家中吃一口饭,睡一会觉。
而这一日,他却破天荒的,在日落之前就进了家门。因为,他的嫡子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