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一枕显然还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显然他对遇到高长河,并得了高长河指点一事十分的重视和在意。
“下吏见到高郎将,高郎将曾秘密叮嘱下吏,此事乃是绝密,除了大尹以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知道有这么一番谈话!”
严庄本就有些心烦,现在又见到元一枕如此卖弄,心中就忍不住有些意乱,尤其是看着此人略显夸张的表情,就更加的不耐烦。
“好了,好了,捡重点说,高长河都说了些什么,这和抓捕谋刺陈留王的元凶恶徒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严庄这一问,正好就瘙在了元一枕的痒处,他正等着对方有此一问呢。
于是乎,这位有些飘飘然的京兆少尹便在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催发下,详细的讲述了一番他遇到高长河的过程,以及高长河对他是如何的推心置腹。末了,还在啧啧叹息:
“如果下吏再早一点返回十王宅,就与秦大夫碰个正着了,说不定便能给秦大夫留下极好的印象……”
见元一枕如此“厚颜无耻”的卖弄,严庄恨不得再狠狠踹他两脚,不过终究是忍住了,毕竟此人还是京兆少尹,并非那些品秩低微的不入流官员,可不能随意的折辱打骂。今天骤闻陈留王遇刺,在情急之下踢了元一枕一脚,他事后都好生后悔,如果因为这点小事而让下属暗暗记下了仇,怀恨在心,那可真真是得不偿失。
终于,严庄又心平气和的问道:
“高长河都说什么了?”
事情的关键处,也就是高长河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还是被元一枕留在了最后卖作关子。
元一枕被反复的骚在了痒处,已经十分意得,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上官的不悦情绪,便躬身道:
“大尹啊,此事虽然出自高郎将之口,但以下吏揣测,定然是出自秦大夫的授意!”
“秦大夫?”
严庄更是莫名其妙,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又扯到了秦晋的身上,不过,这也越发的使他好奇,高长河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快别卖关子了,说吧,高长河都说过些什么?”
“高郎将说了,若能抓到凶徒,管他是何人呢,总能对上交差,对诸皇子皇孙也有个交代……下吏便听话听音,从中悟出了这个因由,就眼下陈留王血溅十王宅的血案,真正的凶徒是谁,哪怕真格是陈留王饮剑自戮,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马上推出一个凶徒来,让他承担一切罪责,如此那些皇子皇孙和宗室们的愤恨之心也就有了发泄的途径……”
这一番罗里吧嗦的话说完,严庄才听得明白,哪里是高长河的授意,分明是元一枕这厮自作聪明,瞎做领悟,他预感到,那个被擒获的所谓谋刺凶徒也一定是随意弄来充数的。
念及此处,严庄身体前倾,急促的问道:
“你说,那个凶徒是,是从哪里弄来的?”
只见元一枕嘿嘿一笑。
“大尹有所不知,咱们京兆府的大狱里秋后待决的死囚徒成百上千,下吏只须略施小计便可……”
在这件秘事上,元一枕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瞒过上官的,便一五一十的详述其中内情,但却把严庄听的怒从心头起。
“如此说来,所谓谋刺凶徒是假的了?”
“当然,否则怎么会……”
严庄再也忍不住,将面前案头的公文书卷推了个满地都是。
“混蛋,糊涂,老夫被你累死了!此事,此事,此事就当做从未发生过……”
然则,元一枕的话却犹如一碰冷水浇下。
“回大尹话,此事下吏已经行文政事堂,又已经命人沿街张贴布告,凶徒已经就缚伏法了,怕,怕是收不回来了……”
骤闻此言,严庄身体忽忽悠悠的晃了几下,好悬没一头晕倒过去,他的嘴角泛起了阵阵苦笑,想不到自己一世英名居然被这蠢货拖了后腿。秦晋的眼睛里岂是容得下半粒沙子的?一旦此事的真相被揭穿,秦晋又岂能饶得了自己?何况,血溅十王宅的事本就以其欠宅事项为引子,不管陈留王李素杰是不是故意自戮而火上浇油,这事说到根子上与他绝对有着扯不清的干系。
现在元一枕造假的事已经势成泼出去的水,可就再也没了收回来的余地,严庄从一个不知情者硬生生被元一枕架了上去,想要撇清干系自是绝无可能的。退一万步讲,就算能撇清干系,也免不了驭下无能的评语和名声。
无能的名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所有规划都将止步于此,试问,这对立志于重新进入政事堂做宰相的严庄而言,怎么能够接受呢?一切尚未开始,居然就在眼前这个无知蠢货的牵连下付之东流了。
“这是造假,造假知道吗?秦大夫是个眼睛里不容沙子的人,你我这般欺骗,难道还指望着他给咱们升官发财吗?做梦,告诉你,你这是做梦!”
严庄被气的胸前剧烈的起伏着,并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显然是被元一枕气坏了,但这还不够。
“如果这是你指望着晋身的阶梯,那么老夫在这里正告你,这是痴心妄想,秦大夫只会将你重重严惩,不光是你,就连老夫,就连老夫怕是也免不了池鱼之殃了啊……”
说话间,严庄竟然哽咽了,他现在是欲哭无泪,但木已成舟,便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了,否则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如此言辞激烈的斥责和质问,一下子就把元一枕从兴奋和得意的巅峰上打下了万丈深渊。他忽然间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抛开高长河那些所谓的暗示性话语,这其中可是没有一点可以支持他揣测的证据啊?如果抓捕元凶恶徒一事当真弄巧成拙……
一念及此,元一枕顿时冷汗如雨,竟身子一滑,瘫软在了地上。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元一枕又想一只受了刺激的公鸡,腾地从地上窜了起来,连滚带爬的来到严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便嚎啕大哭。
“大尹,大尹,此事并非下吏自作聪明,如果不是高长河那厮言语间有着明显的暗示,就算,就算借给下吏一千个胆子,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瞒着大尹自作主张啊……再,再说,下吏做完此时,便在,便在第一时间来到中堂,向大尹详细禀报内情了啊……”
严庄此时已经气的说不出话了,抑或是气到极点,反而不觉得愤怒了。平息了一阵,他深呼出一口气。
“你,你啊,难道以为老夫就能救得了你?老夫虽然承蒙秦大夫一手提拔,可秦大夫终究是个只看政绩,而不看人情的人,功过赏罚都分明的很呢,如果有错须罚,你我都躲不过去!”
元一枕早就没了刚进门时的志得意满,也顾不得脸上涕泪横流,依旧不肯起来,哀嚎道:
“下吏虽没有证据,下吏虽然愚蠢,但绝不至于看错了高长河的暗示,现在如果秦大夫追究下来,高长河又矢口否认,下吏岂非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大尹,此事大尹是知道的,一定要为下吏在秦大夫面前说句话啊……”
严庄苦笑:
“为你说话?老夫还不知道找谁说话呢!此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说着,他又不满的打量了元一枕一眼。
“赶紧起来吧,好歹也是四品大吏,如此狼狈哭啼,成何体统?”
显然,在元一枕看来,性命比体统更重要。
但是,严庄的表情和语气中已经说明了一切,就算身为京兆尹,身为秦晋从洛阳带回来的心腹,依旧没可能脱罪避罪。现在,他终于觉得后悔和恐惧了,原本以其精明是不可能坐下这等鲁莽的事情,然则还是求官心切,一时间便好似被鬼迷了心窍,竟然就仅仅凭着几句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语坐下了此等大事。
又干嚎了一阵,元一枕终是恢复了一个四品大吏应该有的行止和体统,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以后,掸了掸绯色官袍上的褶子。
“下吏有罪,下吏愿意甘受惩罚,绝不牵连大尹!只请,只请大尹能够在力所能及之时,为下吏说句话。还有,下吏家中尚有未及加冠的幼子,还请,还请大尹代为照拂……”
如此殷切相求,竟然好像在交代后事,以至于严庄也眯起了眼睛看着元一枕,这厮前后判若两人,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过,严庄是心中雪亮的,此事他们两个任谁都逃脱不了干系,与其躲在后面装作怂包,不如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的疏失之责,至于其后秦晋如何惩处他们,便已经不是眼下能顾及得到的了。
“你我各有职守疏失之处,老夫岂能任由你一人认罪呢?不如,冷静下来,好好思量一番,此事究竟还有没有缓和的余地?那些张贴的布告能不能撤下来?送往政事堂的行文,能不能托关系截住!”
以严庄对政事堂的认知,下属行文就算处理的再快,恐怕也会因为程序问题而要拖到次日才能进行。但是,元一枕的话无情的撕碎了他的幻想。
“如果放在从前,一定能将呈送政事堂的行文截住,可自从去岁年底,夏相公尝到行政效率,当日事必须当日了,此时,此时怕是截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