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公主毕竟还念着亲情,可当她身在京兆府中堂时,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跨不过那道坎,那道坎并非是记恨,而是事到如今,再去见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侄女已经没了意义。既然没了意义,又何必再见面呢?不如就此忘却从前的一切亲情,从此在不相干。
秦晋先一步走的,但并没有返回城北的帅堂,而是去了胜业坊的府邸,经过护军的彻底清查以后,整个坊内坊外都已经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寿安公主和繁素母子毕竟不能在军营中久住,再加上长庚年幼,还是接到一切生活用具都齐备的胜业坊家中比较合适。
负责清查胜业坊内外的是秦晋从前的家奴秦玳。秦玳的年纪比秦琰小了三岁,且军功不如其他几位显赫,但现在也是掌一营兵马的校尉。他看到秦晋迈着方步进入了坊门,登时便迎了上去。
“主君,今日公主与夫人若想搬回来,便可放心的搬了,小人前前后后查过不止三遍,绝无可疑迹象。”
实际上,在胜业坊内所有居住的人都是经过特地筛选的,与秦府对门的仍旧是宰相韦见素府邸,其他的也都是与秦晋亲近的官吏,但凡有反对秦晋的,早就在进入长安城之初就被迁往了其他坊居住。
虽然秦晋并不赞同这种防范方式,但手底下人做事有手底下人的方式,他身为总揽全局的人物,也不可能事必躬亲,事实干涉,许多事也就只能听之任之。好在,秦晋身边的具体办事之人都是十分靠得住,也很靠谱的。
比如这个秦玳,他在参军的秦府五家奴中,是年龄最小,也是性情最温厚的,从不会主动欺压别人,但也不会放任他人为非作歹。
所以,秦晋特地将秦玳招了回来,留在了身边,负责家人的安危。
如果繁素和寿安公主不回来,长安城内的那些魑魅魍魉鞭长莫及,可一旦回来了,就要时时刻刻的防备着他们随时可能露出来的獠牙。这不,寿安公主还没进城,就已经被她的亲侄女狠狠咬了一口。
秦晋进入坊内街道的时候,行人并没有被禁止,但往来的闲杂人见到他以后都不由得低下了头,立在当场,不敢再随意走动。这当然是对位高权重之人的尊重,只有等秦晋走过去以后,他们才能重新活动起来。
走到秦府院墙时,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对面,却见那熟悉的小楼上依旧窗户虚掩,只不知虚掩的窗户后面有没有那个痴情的女人。
秦晋也发觉自己心底里冷的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与他有瓜葛的几个女人里,数韦娢付出最甚,却一无所得,现在自己明明能够给她一个名份,但却又偏偏不能。
韦娢如果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秦晋自然不会有任何的顾虑,但她既然是宰相韦见素之女,而且韦见素即将返回长安,无论威望地位都因为他的功绩而将得到极大的提高,那就会有很大的问题。
韦家以稳定江南之功,如果在与秦家联姻,其地位将在群臣中脱颖而出,如此异军突起的局面对朝局来说是很不利的。必然会激起新一轮的党争,党争内耗起来,他还哪有精力去处置对外的军务了?
现如今,安西、河西都是令人头疼的地方,河北的史思明叛军也没有彻底平定,在这紧关节要的当口,可不能内部出了乱子。
夏元吉等人与韦见素的竞争如果保持在良性范围之内,在客观上可以起到相互监督,相互促进的作用,可一旦进入恶性范畴,就会重蹈玄宗晚年的乱政覆辙。
说到底,在没有健全的制度可以引导权力良性施展的情况下,就只能以权术制衡,这就好比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样,既不能过于相左,也不能过于向右,因为一旦倾向过了,便会失去平衡,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恍惚间,秦晋好像觉得那二楼的窗户似乎动了一下,再仔细去看时,只见原本虚言的窗户已经关上了。
就此回神,秦晋长须了一口气,韦见素如果与自己联姻,那么还会使自己家庭的内部变得更微妙,更复杂。韦娢与寿安公主一样,都是个强势的女人,又都有着强大的娘家做后盾。如果这两个女人在秦家门里明争暗斗起来……只是想想都够他头疼的了。
索性,秦晋便不再去想,抬腿便由正门走了进去。
说来也是可笑,秦晋回到长安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但迈进家门还是头一次。这个所谓的家也是冷冰冰的,虽然府中的一切收拾的整整齐齐,可就是这份整齐却透着一股生冷。
也就是在踏进了家门的那一刻,虽然这只是个符号的家,但他的胸中还是不可遏制的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夫君……”
一声轻唤将他拉回了现实,回头一看却是寿安公主。原来,寿安公主在离开京兆府以后,便想回到胜业坊的府邸看一看,住在军营里有太多的不方便,如果坊内外已经清查利索,不如这几日就搬回来。
正巧,她与秦晋想到了一处,也走到了一处,进了坊门便见到了秦晋的随从马队。
“你怎么来了?不是去京兆府探望长乐公主吗?”
寿安的拧着眉头,轻轻叹息道:
“事已至此,我去看她也没了意义,她能狠下心来不认我这个姑姑,又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情,就算我原谅了她,从前的亲情有请也找补回来了,想一想,还不如就此忘掉从前的那些事情吧……”
秦晋心中暗暗想到:这件事给寿安公主带来的伤害着实不小,被至亲之人出卖,甚至今后都不可能毫无隔阂的去见瘫痪在榻的兄长,李家对她而言已经是个仅仅有着名份的家了。
一念及此,秦晋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了阵阵怜惜,他看着面前这个丽质精灵的女子,她的身上并没有皇族女子从小熏陶出来的雍容气息,很容易就会令人产生亲近之感。
也许,这是和寿安公主的出身有关吧。寿安公主是玄宗皇帝的幼女,在十六岁受封公主以前,一直被呼为虫娘。虫娘的母亲曹野那氏来自遥远的西域,是居住在河中一带的粟特人。
曹野那氏在生下虫娘时难产,死掉了,所以玄宗皇帝当时便以为虫娘是个不祥之人,对她也不如其他儿女那么优待,所以直到十六岁一直都没有什么封赏。所幸,父亲不待见,却有兄长待见,那就是当时身为太子的李亨,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妹妹呵护照顾,更让她与自己的女儿成了最要好的玩伴……
可生在帝王之家的残酷之处就在这里,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立场,一旦长大成人,便要肩负起各自在家族中的责任。所以,在长乐公主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着足够能站住脚的理由,姑侄也好,姐妹也罢,还能打得过君臣父女兄妹吗?
也许,寿安公主在京兆府时,就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没有去见长乐公主。
但在秦晋看来,想通了反倒不如没想通,因为想通了以后将更加残酷。虫娘自嫁给他秦晋以后,就注定了要背负这些沉重的东西,自此以后的命运,要么背着它走到最后,要么便被压垮。
“夫君还愣什么呢?虫娘可是好久不登家门了,还不进去看看?”
眼角兀自还湿润着,寿安公主的脸上却绽开了微笑,这微笑就像阳光般照进了秦晋的眸子深处。
“对,对,我回到长安虽有半年多,但也不曾来过一次,正好参观参观……”
话还没说完,寿安公主就扯着他的衣袖,提醒道:
“天底下哪有到自家府邸参观的?如果这话传了出去,还不让人笑掉了牙齿?”
秦晋顿时一阵发窘,他在说出参观二字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所以只尴尬的笑了笑。不过,站在一旁的秦玳却直性子的插了一句:
“公主此言差矣,主君一心扑在国事上,回京半年却不入家门,可比当年大……大什么,三次不入家门又更高了一层呢……”
秦玳本来是不识字的,在秦晋的敦促下学了不少字,对古时的掌故也听了一些,但都是些囫囵吞枣的东西,很多都记得不清不楚乃至于张冠李戴,比如这一次就没记住那个人的名字。
终于,寿安公主被秦玳插的这一句逗笑了,便抿嘴道:
“是大禹!”
秦玳这次啊恍然大悟的拍着脑袋,一连声的说道:
“对对对,是大禹,就是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对寿安公主而言,虽然是被曾家的家奴顶撞了,却并不生气,被夸赞的是自己的丈夫,又是将之与大禹相比,抛开那些大逆不道的负累不谈,心中还是颇为中意的。
不过,她马上又板起了脸,作势斥道:
“夫妻间说话,你偷听甚来?”
寿安公主可不想这个有些直性子的秦玳总来插嘴他们夫妻间的话题。登时,秦玳涨的满脸通红,低着头便逃也似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