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特地找来了第五琦,和他商议囚徒实边的具体措施。就实际情况而言,第五琦是赞同这个法子,但又建议秦晋暂时不要将这些消息透露出去。
“这是为何?”
秦晋不明白第五琦肚子里卖的什么药,便笑着问道。
“实不相瞒,清丈土地的阻力远比想象中要大的多,权贵世家不但拥有大量的土地,还藏匿了大量的土地,依附在这些土地上的许多破产之家也成了不在朝廷籍册上的黑户,目前仅仅清查了不到三成的京畿之地,但清查出的隐匿土地数量却大的令人难以置信!”
秦晋这些日子一直将精力放在了新军的调拨上,神武军克复长安以后,一直在训练新军,从前的禁军大多数全部遣散,由在籍的良家子中重新招募,这五万人经过了半年的训练,已经是隐约成型了的,本来是打算调到洛阳地方,以威慑江南等地涌动的暗流。现在河东的局面吃紧,也只能立时改变了规划,将他们调拨到河东去。
充分的汲取了安禄山造反的教训以后,秦晋坚持边镇节帅不能在本地招兵,粮秣须有朝廷大臣直接掌控,专事专办,一旦这个制度得以成型,形成了惯例,权力也就得到了制约。对地方节帅和朝廷都是好事。
不过,如果朝廷的所有兵员都出自关中,显然也是不现实的。对于这个问题,夏元吉曾提出了个操作性很强的建议。
从前府兵盛行的时候,会有外省的良家子轮流番上,现在也可以如法炮制,将招兵分派到各省的租庸调里去。
府兵制之所以衰落,最关键的因素就是豪强大族大量的兼并土地,以至于依附于永业田的良家子越来越少,从而间接导致府兵的兵员渐渐枯竭。
土地兼并的问题不仅仅是兼并,豪强大族在兼并的过程中,往往会隐匿土地和依附于土地的人口,于是这些土地和人口就成了不在朝廷籍册上黑地和黑户。
自然,这些豪强们兼并所得的黑地也就不用向朝廷缴纳租庸。至于黑地和黑户的比例,李隆基当政时恐怕就已经不低了,经过战乱以后,现在恐怕只高不低。
秦晋问道:
“预估计,京畿之地,不在籍册上的土地和人口占了几成?”
第五琦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三成?”
秦晋吓了一跳,他以前只以为土地过于集中在豪强和寺庙手中不是好事,却没想到,更严重的问题远远还在后面。
“这还是保守估计,具体几成,还要全部清丈完毕才能有确实的数据!”
说着话,第五琦啧啧连声。
“除了豪强世族,佛寺庙宇的问题也远比想象中严重,都说佛门乃清静之地,都是狗屁!趁着战乱以低廉的价格兼并土地隐匿人口,豪强世族做的腌臜事,他们也都一样不落!负责帮凶的还有各级官吏,从京兆府到各郡、各县,涉案的官吏恐怕绝不在少数。”
这个绝不在少数只是泛指,第五琦没敢说实话,以他现在所知,但凡手中有权之人,只怕是没有一个干净的。
第五琦现在想知道的是秦晋的真实想法,若要彻底清丈土地,是否连那些涉案的官吏也都深挖出来,如果没有这些朝廷的蠹虫,唐朝也未必会烂到这般地步。
从第五琦的只言片语里,秦晋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一直秉持着水至清则无鱼的原则,对于惩治官吏不法之事,只抓典型而不扩大打击范围。但经过了半年的实际执政以后,他是有些失望的,因为现在的唐朝几乎已经到了无官不贪的地步。
李隆基当政时,并不在意官吏贪赃徇私,只要不威胁到皇权,其他的问题都可以被看做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但也就是这种态度,使得朝野上下,人浮于事,看似盛世的唐朝政府已经成了一个被成千上万条蠹虫蛀空了的大树,一旦有外力稍加影响,这棵百年老树就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说到底,这蠹虫已经到了不得不治,又不能治的地步。为何?因为蠹虫已经成为唐朝这棵参天大树的一部分,占据了它几乎全部的树干,清了虫,大树说不定也就完蛋了。
秦晋头疼处就在这里,穷治作奸犯科的官吏是绝对做不到的。思忖了良久,他才说道:
“饭总得一口一口吃,如果将官吏都清理了,朝廷还能指望着谁去办差?先清丈土地吧……”
这也是第五琦希望见到的结果,将打击面缩小,他行事起来阻力才不会过于大。如果将地方官吏也放在打击范围之内,只怕清丈土地将会履步维艰,甚至于失败。
但是,他仍旧希望秦晋能够再进一步,给那些地方官吏吃一颗定心丸。
“下吏有个还不是很成熟的建议,不知大夫……”
“说来听听,群策群力总比一个人瞎捉摸要强得多!”
“官吏们被整治风潮弄的缩手缩脚,人心惶惶,不敢任事,长此以往,好事也变成了坏事……”
“你的意思是暂停整治朝廷风气?”
“不不不,风气无一时不能不整治,但整治的范围,比如时间上,或可划出个界限……”
整治风气是夏元吉打击异己的一种手段,秦晋默许自然是觉得这么做对巩固自己的地位有利,现在还远没到马放南山的地步,若要彻底清除反对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至少也得耗费三年五载的之功。
但是,受到波及的范围也是不小,被搂草打兔子牵连的官员也的确不在少数,其中很多都是被陈年旧案所牵累。第五琦的这个建议倒也附和实情,既然不能彻底清理现有的官吏队伍,倒不如在至德四年的元日开始画一条线,此前的问题即或被发现,也都既往不咎,此后若是再有任何问题,就严惩不贷!
这正是第五琦所希望的,官吏们的安全有了保障,他所进行的清丈土地也就跟着少了许多阻力。
“好,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天子诞辰之日马上就要到了,正好以此为契机,大赦天下……”
“秦大夫明鉴!”
大赦天下是个万能的借口,以往的天子几乎每隔三两年就会大赦天下一次,但那都是针对已经作奸犯科的官吏和百姓。而这一次,所针对的则是过去的未举发之罪。
如何构思大赦天下的诏书就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了,既不能过于明显的表露出针对性,也不能说的云山雾罩,而难以框定具体范围……当然,这些自有政事堂的专人去做,也用不着秦晋操心。
秦晋看了第五琦一眼,他越发觉得,此人的人品虽然一般,但却是个很有能力的治世之臣,在政治斗争中可以很好的把握分寸,又能够很出色的完成既定任务,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此人的治政欲望很强烈,许多事情几乎不用交代就能想在他的前面。
比如宰相之首的夏元吉,与第五琦比起来就显得有些过于保守,听话有余而创新不足。
然则,政事堂里的宰相做这种性格迥异的配置,综合来看就是一件好事。夏元吉的资历和品秩都高于第五琦,又是第五琦的恩师,所以即便第五琦有再大的政治野心,也必须对夏元吉保持足够的尊敬。
“明日,我会与你一同到清丈现场去视察!”
“大夫能去自然再好不过,也让各地方官吏们见到朝廷清丈土地的决心!”
秦晋点了点头,沉声道:
“世家大族的不满自有朝廷法度去压制,佛寺庙宇的问题却复杂许多,它们往往香客信徒众多,如果被心怀叵测之人所利用,煽风点火,说不定还要闹出民变。这一点,可要充分的做好准备!”
实际上,第五琦早就对此作了预防,就在三天前,他还特地召集了京畿几大佛寺的上座与寺主说明情况,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威逼利诱,毕竟是抢人家嘴里的肉,就算笃信佛陀的大法师也不会站在干岸上看着的。
次日一早,秦晋就和第五琦出城往城南沿途视察,一路上所见百姓络绎不绝,纷纷向南膜拜而去。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询问路人才得知今日是香取寺一年一度的香会,长安百姓历尽磨难艰辛,自然更向往以往的繁华与平静,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又无能为力,自然就将希望寄托在了神佛身上。不仅佛陀的信众,长安城内不禁宗教,来自西方的景教抑或是各种说不上名目的宗教,其信众远比从前多了不少。
仅仅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向南而且的百姓就已经达到了数万之多。若在平常,秦晋也不会有任何想法,但此时正值清丈土地的关键当口,便担心会横生枝节。
第五琦也是担心,生怕百姓聚众以后,会有心怀叵测的人趁机取乱。不过,与秦晋商议之后,秦晋还是觉得没有必要限制百姓的自由,通知京兆府,增派人手,严加防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