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门的棋战,不在一个房间,而是位于小村中央的露天广场。以苍天为穹顶,以大地为棋盘,有包罗宇宙之象,有神鬼莫测之机。
“道法自然,色分黑白;阴阳交感,化生无穷。”
须发皆白的张太常,表情凝重地扫了姬牧野和吕申一眼,转身挥手道:“也罢,就让这盘天地棋局,决定我太乙门未来的道路。吉时到,开局!”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广场四周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顷刻之间便冲走了广场上的浮土,露出洁白如玉的方形地砖,而地砖之间纵横相交的水渠,自然而然地构成了棋盘的经纬。
在所有同门注视下,姬牧野左手探手一抓,棋盘正中突然冒出一股渠水,接着他右手隔空拍出一掌,渠水便迅速凝结成磨盘大小的冰块,乌黑如墨玉。
白玉为盘,渠水为线,寒冰为棋,这便是太乙门的棋战。
“天元流?”
吕申盯着棋盘中央的黑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天元流,事实上从未成为一个流派。历史上曾有一个叫安井算哲的扶桑棋手,固执地认为天元起手无敌于天下,装逼失败导致了整个家族的衰落,后来此人改行研究星相学,还结合华夏的阴阳合历,创造出了著名的扶桑贞享历。
姬牧野知道这个典故,还是听那个扶桑剑客横山秀讲的。无论是他对待萧红妆的态度,还是看待天下大势的观点,包括他现在回来争取这个门主之位,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受那个天赋一塌糊涂,却苦苦追寻剑道真谛的菜鸟影响。
身为现任门主的吕申,却不清楚姬牧野身上发生了什么,暗自揣测他执黑先行,却起手走了天元,究竟是傲慢自负还是谦逊礼让?
他闪烁着眼神,含沙射影地问:“师弟莫非没听过,金角银边草肚皮?”
“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推本天元,顺承厥意。”
姬牧野引用了一句司马迁的话,若有所指地反驳道:“我中央之国,统御八方,即便四海皆敌,又能奈我何?”
吕申哂然一笑,伸出双掌在一角星位一吸一拍,一枚寒冰白棋跃然而出,却与姬牧野的黑棋截然不同,在阳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亮白。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吕申负手而立,同样引用了一句老子的名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华夏乃礼仪之邦,永不称霸,因此才能自立于民族之林,何故庸人自扰之?”
“今天的华夏,比之于强宋与大明如何?”
姬牧野据理力争道:“《云笈七签》说,欲求无为,先当避害。今日华夏看似风平浪静,实则群狼环伺危机四伏,与其亡羊而补牢,不如防患于未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无远虑,遗祸无穷。牧野以为,安常守旧不思进取,可以休矣!”
太乙门的棋战,不仅仅是棋局内的胜负,还有棋盘外的胜负——说服门中的长老。
说人话,就素一场门主的竞选演说和辩论赛。
正方辩手吕申的观点是,华夏现在蒸蒸日上,用不着太乙门出手瞎掺和,还是隐居山林喝喝茶下下棋最好;可姬牧野认为,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华夏还没到安享太平的时候,因为豺狼已经守在家门口了,作为暗八门之首的太乙门,理当与时俱进为国效力。
至于说华夏热爱和平,永不称霸?爱好和平的强宋,GDP占了全世界的一半,却被野蛮的铁蹄踏碎了河山;爱好和平的大明,嘉定三屠后剃发易服,被扶桑和高丽讥为“明亡之后再无华夏”。
所以一号首长宣布裁军三十万,诚挚地表示华夏永不称霸之后,通常会按照国际惯例,吩咐大家赶紧放鸽子,你懂的……
两人一边落子如飞,一边唇枪舌剑,将“手谈”两字的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
针锋相对的两人没注意到,一名身材微胖的青衫老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张太常身旁。
老者的相貌,只能用“奇特”两个字来形容。皱纹满面却红润如孩童,眯成一条缝的眼里,闪现着深邃的目光;穿着青色的道袍,却有一个光秃秃的头顶,非僧非道非儒的模样,很象一个神话中的人物,张果老。
张太常呀然一惊,赶紧施礼道:“太常见过计师兄!”
计通玄,太乙门的传说级存在。姬通玄人如其名,江湖称号早已被人遗忘,只剩下一个“老神仙”的尊称,因为,此老在十朵年前就过了百岁寿辰。
暗江湖传说,“老神仙”计通玄早已晋入术数化境,却是个喜欢云游四海的老顽童,无人知其所在,甚至有谣言说他早已驾鹤仙去。就连张太常也没想到,在姬牧野挑战吕申的关键时刻,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兄,会突然回到太乙门!
太乙门下,有些见过这位师叔的年轻一辈,满怀激动地躬身行礼:“拜见大师伯!”
计通玄笑眯眯地点了点手,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貌似是想伸手去扣脚丫子,伸到半截想了想忍住了,顺势摆了摆手说:“唉,咱们太乙门就是规矩太多,一回来就浑身不得劲。那个……太常师弟,这两位师侄是在争这个破门主?”
“破……破门主?”
满院子太乙门人一头黑线。貌似这位传说中的大师伯,很不讲究哇!
张太常满脸尴尬,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以他对这位大师兄的了解,他要是算不出这场争斗的来由,他张太常敢手掌心里煎活鱼给大家吃。很显然,计大师兄跟姬牧野一样,这次回来就素捣乱砸场子的啊亲!
果不其然,计通玄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台阶说:“师弟啊,来坐,这里坐!”
张太常无奈地坐上台阶,硬着头皮问:“师兄,近来身体可好?”
“不好,很不好!”
计通玄晃着闪亮的脑门说:“我一出门就有人扶我过马路,一上车就有人给我让座,他们心里一定在骂我,老而不死是为贼!一想到这个我就气得吃不下饭,中午只吃了两只烤鸭一盘红烧肉……”
这时候,吕申和姬牧野也暂停了比试,过来跟大师伯问候见礼。
计大师伯刚收获一堆崇拜的眼神,却被两人打乱了装逼节奏,不耐烦地挥手说:“我跟你们师傅好些年未见,正好搬小板凳看戏……打,你们接着打!”
姬牧野跟吕申两人,讪讪地回到了棋盘上。
计通玄坐在台阶上,搂着张太常的肩膀说:“姬牧野是不是跟你说了,冬雷鸣,血月现;山河悲,风云变?前些天我在燕京正好目睹了血月,这事儿做不得假。师弟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龙行云让我帮忙,在龙渊天坑布置了一个冰火两极阵法?没想到,那个人还真出现了,哈哈哈!”
张太常不停地掐着指关节,却始终没能推算出来。
“你不用掐了,我和龙行云合力设的局,这个世界上没人能计算出来!”
计通玄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那个小子叫云开,是蝴蝶谷云家的人,听说跟姬牧野还是结拜兄弟……”
如果让云开听见这话,估计会跟计大师伯没完没了,连姬牧野的面子都不会给。
计通玄瞟了棋战中的两人一眼,毫不客气地数落道:“说到牧野,师兄有句话估计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他跟吕申之间的竞争,跟咱俩当初其实没啥两样,无关名利权势,只是各自坚持的理念之争。
“他们俩都是你的弟子,无论谁输谁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循守旧的想法是错的,所以师兄手里这一票,无论如何都会投给牧野。
“我暗中观察过几个年轻人,蝴蝶谷的云开,龙行云的弟子云山,白鹤门的陈紫藿,李棠溪的弟子宫千阙,百花门的萧红妆,还有咱们太乙门的姬牧野……或许是应劫而生吧,他们这一代人,才是暗江湖未来的希望。
“三年,只需要三年,他们就会全面超越我们这些老头子。师弟我跟你讲,不是咱们不明白,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依我看,你也该出去走走了,包括吕申那孩子。血月现,风云变,这场杀劫躲不过去啊!”
张太常一言不发,神色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