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凌云胸有成竹地冷笑一声:“你别把潘振山那些人看得太老实——都是一群恶煞神。军长又怎样?只要把他们拉动了,兵权不都在他们手里!”
“娘希匹,这家伙又有些得意忘形了!”蒋介石心里骂了一句,斜着眼瞟了一下郭凌云,又想:“不能让他太张狂,得给他个软钉子碰碰!”想着,便咧嘴一笑,说道,“子廷说的也不错。不过,”他摸了摸光光的头,走到一幅地图跟前——大家的视线也都随着转移过去,听他说:“湖南战局节节失利,这一层也不能不考虑到。吴佩孚如今正像一只刚恢复元气的老虎,谁先打出去就先碰上他的锐气。潘振山虽是二杆子,我看,他总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
王亚夫吐出一口气,失望地缩回了细脖子,姜仲贤拼命咳嗽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郭凌云挨了这一软棍,敢怒而不敢言地生着闷气。别的人也都鸦雀无声,好像一群呆木偶。
大约沉默了喝完半盏茶的工夫。
“报告校长!”范桐忽然一本正经地站起来:“部下听说,共产党不是刚刚成立了一个团吗!……”
“你想让他们去?”郭凌云微微一哂,似乎笑他出的主意也太笨,“你以为他们就会这样傻了?一个团成立还不到半年,又全是些连炮弹也没见过的新兵,就硬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嘿嘿,除非是群疯子……”
“共产党就是疯子,比疯子还傻!”范桐大声地嚷道:“你没看东征的时候,他们不是硬着碰哇?!差点连我的命也跟着赔上了呢!”
蒋介石不觉暗想:这家伙主意虽笨,倒还真有点学问的。可要是他们不答应呢?
他一边想,一边急促地踱起步来,马靴在地板上“笃笃”地响,他的一只手捏成拳头,另一只手神经质地敲打着马裤,好像用指头在合着什么节拍。他的头脑里在紧张地活动,敏锐多疑的反应使他的精神亢奋、血液沸腾。
范桐的话似乎又打开了姜仲贤的生意经,他刚才拼命咳嗽了一阵,放下茶杯,喘过气来,用长长的指甲刮去胡子上的水珠,看着蒋介石说道:“阿伟,我看这倒也是个只赚不赔的主意。共产党不是喊北伐喊得最凶么?那我们就给他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蒋介石猛然在桌边站住,点点头,两手撑在桌上问:
“你看,要是他们也不敢去碰呢?”
“嘿嘿,妙就妙在这里!”姜仲贤笑着说道:“现在人们不是都逼着你吗?你把箭头拉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去背这笔阎王债!共产党的那班人最注重的就是个面子,你不要明说出来,先拿话探探他们的口气。”
“他们倒是提过的,”王亚夫连忙尖声道,“说他们搞军队就是为了北伐……”
“这不正好?”姜仲贤哑声笑道。看了蒋介石一眼,指点道:“只要他们松了口,你就不用慌。慢慢来下工夫,一定要他们自己先开口,要他们比我们还着急,这就算工夫到家了。你们带兵打仗的人不是知道,这叫什么以守为攻,以退为进……”
“嗯哼,”蒋介石微笑地点头,一个计划已经在他的头脑里完全形成起来,他感到高兴地望着军官们,“还有什么意见呐?唵?……”
“我看,”只有郭凌云似乎不大识相,他显得深沉地一笑道,“只怕共产党说的也只是一句漂亮话。他们不会不想到,这样的事,明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嘿嘿,这就是冠生园的包子——有愿买的,就有愿卖的。”姜仲贤一得意,生意经就回到了嘴上来。“好了,阿伟,你就先试试看吧。我跟阿焘还要先到中央党部去一下;今天不是总理纪念周?我还得照例带着去念完那堂经哩。”他一面笑着,一面跛着一条腿站起来,拿起靠在沙发旁边的拐杖,这就说明他觉得会议到最后结束的阶段了。
军官们都起立站在原地,蒋介石恭恭敬敬地陪着姜仲贤走出去,范桐少将正靠近门边,一个箭步上去为他们拉开了门,毕恭毕敬地立正站着,目送蒋介石陪着姜仲贤慢慢向门外走去。
高大雄伟的庙殿似的城楼,巍然耸立在晚霞绚丽的天空里。一群群从远处寻食归来的鸟雀,欢乐地噪叫着,在霞光的映射里,亮闪闪地聚向这l临江的古老建筑;然后又唧唧喳喳地噪叫着散开,落向城楼的檐顶和楼前那些两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现在这座美丽的阅江楼里住满了士兵。由共产党人做骨干建立起来的一个国民革命军的团队,从去年冬天成立以来就驻扎在这座沿江的小城里。
这座小城是幸运的,它看到了一支多么好的队伍啊!
每天天还不亮,营盘里就响起了嘹亮的号声;一天的操练,就随着雄壮的军歌开始了。他们唱的不是那些四眼一板的老军歌,他们唱的是一种使人热血澎湃、激情沸腾的革命的军歌。听吧,随着士兵们整齐有力的步伐,高昂的歌声此起彼伏地震响着: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不管刮风下雨,操练从不间断,歌声从不间断。他们的精神,永远像他们颈子上那一条红色的领带一样鲜艳,一样清新。这是一支多么好的队伍啊!他们在这里虽然还只是驻扎了几个月;可是带给人们的印象,却仿佛这些士兵很早就和他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很早就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人们就像习惯自己每天的生活一样,习惯了他们营盘里那操练时雄壮的口令,齐整的步伐,震动人心的冲锋的叫喊,高昂的军歌,和那总是比时钟还要准确的开饭上操的嘹亮的号声。……
一天紧张的正式操练结束了。晚课的号声还没有响起来。饭后这短暂的空隙,是军官和士兵们最珍贵的个人支配的时间。在第一营营房后边的宽大的操场上,士兵们三三两两的自由活动着。有的在玩杠子,有的在作军事体操,有的在举石锁,有的围成一圈玩瞎子摸跛子的游戏。这个团里是绝对禁止赌博抹牌的,纵使不赌钱也不允许掷骰子和推骨牌。从团长到士兵都严格遵守这铁的纪律。因此当这支队伍刚驻扎到这里时,便颇引起了所有那些老百姓的奇怪。那年月,要找一个不嫖不赌的士兵,实在要比找一个白翅膀的乌鸦还难。
在操场旁边的草地上,万先廷坐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正在细心地缝补在操练中磨破了的军衣和军裤。他光着头,大沿军帽放在身边。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的变化确实不小。从体质来说,他不但变得更加结实有力了;而且具备了那种军人特有的刚强的毅力和坚忍耐劳的韧性。这一切同他那固有的、长期劳苦生活中磨炼出来的品质结合到一起,使他能够克服和忍受那些别人所想象不出的巨大困难。加以他对早日北伐的渴望,对家乡和亲人的怀念,使他在一个月的军事生活中所学到的东西,不仅普通队伍里的士兵无法比拟,就在团队的全体的军官和士兵中间,他那永无止境的求知欲和顽强认真的学习精神,也使大家感到惊奇和尊敬。
晚霞斜照着他那略显消瘦的四方脸,照着他身上的青灰布军服,照着他颈子上围着的那一条红领带。在左臂那标志着姓名官阶的方形臂章上,写着他的职务:见习排长。是的,今天他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而是这个团队里第一营的一名见习排长了。在那时的队伍里,从士兵中晋升一个军官怕要比蚂蚁登上泰山还难。即便在他们的团里,这样的破格提拔也是异乎寻常的。
这短短的一两个月,万先廷却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艰巨的路程。当然,就今天来说,那紧张而严格的军事生活,对他不仅不感到陌生,而且已经成为他每日最亲密最重要的一部分了。那早操的口令、上课的号声、点名后的口号、雄壮的歌声、慷慨的训话……那一切,是多么令人振奋和激动。可是,就在一两个月以前,那一切对他又是怎样的生疏。为了将来能在任何最艰苦的战斗中取得胜利,他们团里的训练是按着军队里最严格的标准进行的。各种操练和训话,就像一根严密的链条,一环紧扣着一环。别的先不说,就只是那吃饭限定的五分钟时间,万先廷就怎样也不习惯。固然,在他们团里,不像别的队伍那样:到钟点吃不完饭,长官就会把饭碗夺下来,并且当胸打你几拳。
不过,这里从团长到士兵,都能准确地在五分钟之内吃好饭。万先廷秉性好强,到钟点他自然再也吃不下去了。起先那几天,他紧赶慢赶,也只能吃个半饱。这在平时兴许还能撑住。可在操场上,全副武装地操练半天;加以他们的课目又最重单人独面的肉搏劈刺,十来斤重的步枪加刺刀,不光要练得跟舞一根木棒那样的灵巧自如,还得练成一个人能对付两个、三个、甚至五个敌人的白刃进攻。想想这需要多大的气力!他吃的那点饭,刚练上两个回合,一身大汗就出光了。而他们上了操场,一练就得四五个钟点。饥饿、口渴、劳累、炎热,这一切万先廷都忍耐着,一声不响地在操场上苦练。得亏他从小就体质好;有几回又累又饿得心发慌,冒虚汗,眼前金花乱冒,但他终于挺住了,没在操场上晕倒下来。不过,这情形还是被他们这一连的连长康洪生看出来了。
康洪生是一个沉默而细心的人,家住湖北武昌,从小就在机车上做工。他的父亲就是在前两年的“二七”大罢工那一次斗争里牺牲的。那时他是罢工纠察队的大队长,在家存身不住,党组织就派他来到广州,进了黄埔军校。在军校里,他朴实勤恳,爱用脑筋,别人总还有时到广州市去玩玩闹闹,他却老是躲在教室里一声不响。有些人根本看不起他,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哑铃”。不想在毕业时,他的各科分数都考得了全班第一。毕业后先到黄埔军校军官教导团当排长。在消灭盘踞在潮汕一带的军阀陈炯明的东征战役中,他身上几处受伤,立下不少战功。东征胜利后,他被提升为连长。刚刚回师广州,正赶上党的南方军委决定要成立一支推动北伐的武装——先遣团,康洪生就是最先一批被调来做骨干的。万先廷一来就在这个连里当士兵。共同的主义和信仰,再加上万先廷那吃苦耐劳的毅力,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强烈的求知欲望,倍使康洪生喜爱。他们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康洪生虽只比万先廷大两三岁,可是他性格老成持重,谋虑深沉;从小在火车上,看得广,阅历也深。他一方面是万先廷的上司,更多的却像老大哥一样的对他爱护和指点,虽然他很少用什么好听的语言。他起先,看到万先廷吃饭跟不上,便告诉他,让他的时间可以稍为长一点。但是,万先廷却宁肯吃不饱,也坚决不愿这样做。过了些天,当康洪生更深地了解了万先廷后,他才知道,这种方式对于万先廷是不适当的。对于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多余的;他们永远是自己的主人。果然不多久,万先廷的动作就已经锻炼得和团里所有的那些老兵一样迅速敏捷了。
不过,比吃饭更艰难的,倒是那些突如其来的长途急行军了。每个士兵,除了笨重的步枪和几百发子弹,还要背负在行军和作战中需用的全部军人的行装——斗笠、小铁锹、军毯、包袱、饭盒、药箱、干粮袋、洋瓷碗、水壶、刺刀和备用草鞋。这些东西,只要有一件背挂得位置不当,就会影响行军的速度,闹得你沿路狼狈不堪。而且,他们的急行军又是格外与众不同的。万先廷先前在家时,出门赶路,总要尽量选个好的天气。
可是在这个团行军,不是狂风暴雨的深夜,就是阳光毒热的中午;命令一下,跑步前进,那动作真比救火还急。有时一夜就得来回五六十里。行军的路线,都选在山路崎岖的地方。他们不走大路,走的尽是那些荆棘丛生的荒山野岭。每逢这样的急行军时,长官都跑在自己队伍的前面。团长带着一个侦探班,跑在全团的最前头。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直到预定的目的地。尽管那是怎样的艰苦,在那炎天烈日之下爬山越岭时,汗水透过军衣,打湿了背在身上的军毯;汗珠粘湿了他们的头发和眉毛,又由头发和眉毛上贯珠般地滴下;他们的脸色晒得由红变紫,皮肤晒脱;齐膝盖的短军裤下面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被乱石磨破的草鞋里滴出鲜血……他们仍然奋勇直前,大步开路。
看到他们的那种革命的勇气和热情,谁能不精神百倍,力量陡增呢?万先廷刚到先遣团的不几天,就经受了一回这样严重的考验。
那是半夜,漆黑,狂风恶雨,天摇地动。在尖锐的紧急集合的号音中,队伍排列在瓢泼一般的大雨里。当营长检查到万先廷面前时,因为他是刚进营盘,要他留下。但是经不住万先廷的恳切请求,营长又征询了康洪生的意见,便允许他随着队伍一起出发了。
拂晓的时候,他们已经顶着风雨,跑出了驻地六十多里。一路涉过了不少小河,走过了不少泥水没膝的洼地,人人的绑腿上满是泥浆,浑身湿透。广东的春天早晚还很有些寒意。尤其是在风雨之后,士兵们又只穿着单薄的军衣。行军时,他们那紧贴着身体的湿漉漉的军衣上,还冒着雾一般的热气。可是当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时,又叫人冷得牙齿打战。他们在那里停了不到二十分钟,又接到“立即返回驻地”的命令。队伍又跑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