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的力量对人们的作用是巨大的。过惯了步兵部队战斗生活的苏秀云，来到这前线野战机场已经几天了，却还是没有完全对这新的生活环境习惯起来。记得她刚参军时，对部队的生活也是极不习惯的。那时领导上把她分配在师部的宣传队里，预备培养她当演员，可是她演起戏来特别害臊，很不自然，她不能按照导演的要求啼哭和微笑。导演认为她无法适应舞台生活，后来就让她留在宣传队里，做一些管理服装道具的事和民运工作。对于这种调动，她丝毫没有意见，她还是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感情都使出来，熟悉这新的工作。在跟群众的接触中，倒表现出她的惊人的才能。她的性情好，感情真诚，她跟那些老大娘、小媳妇们都很容易合得来，谁见了她都爱她、疼她，到哪里她都能跟哪里的“基本群众”建立这样好的感情。宣传队演戏时要借什么东西，只要她出马，就都能毫不费劲地借回来。她虽然看来是羞涩而文静的，可是办起事来却十分泼辣和认真，不过她更多的只是用行动，而不是用语言。她勤恳而默默地工作，做了很多事情别人都根本不知道，有时更使人惊奇。
有一次，他们在一个靠近敌占区的村子演出后，当天深夜接到命令，说可能很快就有敌情，要他们立刻转移。他们匆促地收拾了一阵就动身。走出十几里路以后，才发现有几样重要的道具丢在村子里了，这些道具在当时的情况下是很宝贵的，没有了它们就会影响下次的演出。苏秀云向他们的组长请求并被批准让她赶回村子去取来。当他们走到另一个村子宿营以后，苏秀云还没有回来。天快亮了，队长和指导员知道了这件事，都严厉批评那个组长不该让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赶到那样危险的地方去；随即派出了几个战士赶去接她。但是，那几个战士刚走了不久，苏秀云就背着那几件道具赶回来了。原来她到村子里找到了这些东西后，一股敌人已经把她回来的道路截断了；村里党的负责人怕她遇到危险，劝她同他们一起进山，等情况缓和一些再慢慢找回宣传队。但苏秀云担心队里的同志为她着急，更想着这些东西到下一个地方演戏时马上要用，她坚决要赶回去。后来，村里只好派了几个民兵，绕了好远的山路送她赶回来。这一夜，她跑得脚都肿了，可她一点也没让别人知道，仍然跟大家一起赶了几十里山路，到另一个地方演出了。
在那些战斗的岁月里，到打仗的时候，他们宣传队的同志也常常分头带领担架队到火线上组织抢救，进行战地慰问。不管环境多么艰苦，苏秀云都没叫过一声困难，都把任务完成得很好，对伤员的照顾、体贴又特别细致、周到，那些抬担架的老乡们都对她有很好的印象。
她在宣传队就这样待了一年多，虽然没有参加演什么戏，可是大家年年都同意她立功。后来，她被从宣传队调到师的司令部里去当译电员。这样一来，她跟群众、跟火线的接触就少了；但是打大仗的时候，她还是竭力要求参加民运大队到火线上去。她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也热爱那样的生活，她愿意跟那些人在一起，一同行军，一同露营，一同到枪林弹雨中抢救伤员。只是到了空军，这一切才完全改变了。
在这新的战斗岗位上，她觉得自己使不出全身的劲来。这里的前线在哪里呢？
对于地勤人员来说，似乎就是机场。可是，那里既没有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也没有振奋人心的喊杀声和冲锋号声。只是看着那一对对银色的飞机飞上天空，然后机场就变得一片宁静了。难道战斗的时候也就是这样的？那么，自己又能为他们多做些什么呢？
部队已经开过了动员誓师大会，很快就要开始正式的战斗值班了。一整天，机场和营房里都充满了热烈的战前的忙碌气氛。在誓师大会上，团长的果断有力的讲话、政治处周主任的热烈激昂的动员报告，空地勤人员和机场工作人员的挑战、应战、保证，也像从前在陆军时一样地使她感到激动。一整天，人们喜气洋溢，劲头十足，像盼望和准备了很久的隆重的节日终于来到了。这使她好像又回到自己老部队时的那种亲切的战斗生活里了。
晚上，他们保伞室的同志也开了战前的动员会。几乎像是谁出了一个题目似的，大家都不知不觉地回忆起了自己过去那些珍贵而难忘的战斗岁月来。这些在平时看来十分平凡的人们，却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艰险的出生入死的经历。我们的祖国饱经灾难，她的儿女们也从复杂艰险的斗争中学会了斗争。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条从一个普通人成为坚强战士的动人的道路。在他们的身上，带着多少战友们的热烈期望啊！现在，他们都怀着激动的感情期待着对他们还十分陌生的新的战斗生活。
这个会一直开到了晚上十一点。散会后，好些人都兴奋得不想回去睡觉；又把白天包过的那些降落伞逐个仔细地重新进行检查，虽然这些伞早已经过他们亲手进行过多次严格检查的了。他们唯恐还有什么万一的微小的疏忽，好像在明天的战斗里肯定就会用到它们似的。其实他们又多么希望这些伞能够永远不用啊！可是，在战斗中什么情况不能发生呢？尤其是在那高高的天空上，一旦飞机受伤，飞行员们离开了它还有什么别的保障呢？想到这些，苏秀云就感到好像飞行员们的那一双双眼睛都在亲切地注视着她，她也就工作得更勤奋，更认真了。到她回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以后了。明天不是她的机场值班，主任再三叮嘱过，不值班的人明天早晨可以多睡一会。苏秀云睡下了好一阵，心情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到志愿军空军以后这一段短时间的经历纷纷涌到了眼前来，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乘坐飞机到了天空上时的情景。当她头一次从敞开的机舱口向着几千公尺下的地面探看时，她的心真有些发慌，头也几乎有些发晕了；她又想起了自己突破胆怯的那一刹那。
当时她想到了什么？她似乎什么也没想，但是有一种坚定的信心和勇气，使她用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猛烈的动作冲出了机舱口，只听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身子突然变重了、变小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似的在疾速往下坠落；那一瞬间她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当她开始知道伞已经张开了的时候，便立刻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而奇妙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羽毛在徐徐飘落，多么轻啊，多么愉快啊！那是一个多么宝贵和难忘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里，谁不想高声歌唱，谁不想尽情欢呼呢？当你在高空中俯视着伟大祖国的辽阔美丽的大地时，你的心中会充满着一种怎样崇高的骄傲和激动的情感。你就会感到，从天空来保卫她是一种无比光荣的责任，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今天，她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想到那些即将到天空去战斗的同志们的。想着他们要驾驶那样高速的飞机，飞到辽阔的天空里，从万米以上的高空，直到离地面几百公尺的低空，追逐回旋，下坠上升，去进行那种人们难以想象的剧烈战斗时，她的心里就对那些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钦佩和崇敬。
深夜是宁静的，她听着桌上的小座钟走得格外响，对面床上的丁玉兰忽然像她平时对人那样热情而性急一样她讲起了梦话：“不行！明天不行！”讲了两句，就没有声音了。苏秀云不觉暗暗好笑：她大约梦里又在为俱乐部的事情奔走了吧？这个热情而直爽的姑娘，虽然她跟自己在性情和喜好上都很不相同，可是她们却成了最知心的同志和朋友。只在这短短的几天内，她们就都敞开了心怀，让对方把一切都了解了。她只大丁玉兰两岁，可是丁玉兰却像尊敬大姐一般的尊敬她；她看待她也像个活泼的任性的小妹妹。这个刚踏上战斗生活道路的姑娘，是十分叫人喜爱的；当然，她那过于直爽和认真的性情，特别是她的口利舌快，也会引起别人的误解或反感，经过苏秀云和她多少次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最后她终于向苏秀云哭着承认过去有些事做得不对，伤害了～些同志，她一定要向他们道歉。苏秀云知道她是会说到做到的，她喜欢她的这种性情。在深夜里，当为着某件激动的事情难以入睡的时候，你的思想会飞得多么遥远。想起即将开始的战斗，她又忽然想起了那个带着强烈的战斗愿望而回到后方去的人，她总也忘不了他们在车上的那一段经历，当他们在疾驰的汽车上吸引敌机追逐的那一路上，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他的态度也是坚定而沉着的，显示出了一种巨大的力量；苏秀云完全相信，他到了天上也一定会把敌机打落下来的。但是，他又为什么偏偏在战斗的前夕要回后方去呢？
她也不能忘记他站在月台上那痛苦的样子。现在，他该早已到达了后方的目的地了吧？她不觉想起了拿错大衣的事；当他发现自己拿错了大衣，发现他自己珍爱的东西遗落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这个粗心的老赵，怎么做了件这样事情呢？
从他大衣口袋里找出的那条手帕和飞机模型，她已交到了团值班室，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转到他的手中去。她就在这些杂乱的思绪中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地朦胧人睡了
她做了一个熟悉而又奇怪的梦。她好像回到了参加志愿军空军以前的那个部队里，那些战友们都亲切而惊羡地围着她，问候她，一个接一个有关空军的新奇的问题向她飞过来。那位亲切而诙谐的师副政委也走过来了，他也穿着跟她一样的蓝军裤，人也变得比以前健壮了。他看见她高兴地责备道：“小苏，你在哪个部队里？为什么也不写信告诉我呢”她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你在哪个部队里呀。再说，我们一到保伞训练班学习就特别紧张，刚一学习完就又赶到前线的机场去了。”副政委笑着点头道：“好，这回我们谁也不要怪谁，以后可再不许失掉联系了。我听说你在保伞训练班学习成绩很好，得了个第一名。真不简单啊！”她惊奇地问：“你怎么会知道的？”副政委望着她神秘地笑了笑道：“嘿，你还在保密，早有人回来告诉我了。
你看，这是谁？”他说着从后面拉出一个人来。苏秀云一看，差点惊叫出来：这不就是那天同车的飞行员么？他穿着皮飞行服，戴着皮飞行帽，全副武装，显得格外威武雄壮。苏秀云又惊又喜地问：“你不是回后方去了么？怎么又回来参加战斗了？”
那个飞行员，突然又好像骑在一匹大白马上，望着她；他笑得那样真挚和开心。他举起手里的那把亮闪闪的军号道：“我怎么能回后方去？你看，我就要参加战斗了！
”苏秀云更加惊奇地问：“空军打仗也吹冲锋号吗？”他回答道：“当然，打起仗来还不跟陆军一样！”苏秀云又问：“机场都开始战斗值班了，那你怎么还不去呀？”
他回答道：“找你要伞啦。飞机不装好安全伞不让上天呢！”“好，我就去拿！”
她刚转身，就听见后面机场上响起了两发信号弹，接着一片震撼大地的发动机声轰鸣起来，她急忙转身看时，只见一对对银色的喷气战斗机已经箭一般的腾空而起；她看见那匹大白马也转眼变成了一架银色的飞机，那个飞行员昂首凌空站立在机翼上，高举军号，吹起了动人心魄的冲锋号就在这一阵激昂的冲锋号声中，她惊醒过来了
苏秀云从梦里醒过来，可是那激动人心的号声还在一阵一阵地隐隐响着。真是怪事！难道这真是那个姓高的飞行员吹的么？他不是已经乘车回后方了？她不觉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好笑了。她拉开防空窗帘，一道红色的朝霞射进来，照得她连忙眯起眼睛。看看对面的床上，丁玉兰的床铺已叠得整整齐齐。“今天让这个丫头悄悄抢先了。”苏秀云暗想着，一面起身来。刚下床就听得门外响起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接着门一下被推开，丁玉兰带着一身早春清晨的寒气闯了进来。她上身只穿着一件紧身绿毛衣，脸儿冻得白里透红，吁吁地出着热气。她关上门，把手里的大衣和滑冰鞋都丢到椅子上，一面搓着手，一面兴奋地向苏秀云问道：“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把我等急了！左等右等你也不回来，我还跑到你们保伞室去看了一趟，看你们在那里还谈得正热闹呢，我只好回来先睡了。”
她讲话总是那样干脆、性急，好像有人在后面追着她似的。苏秀云已经穿好了棉衣，一面叠被子，一面看着她问道：
“怎么，大清早你又有什么好消息带回来了吗？”
“可不！”丁玉兰高兴地说，“叫你说中了！告诉你，政委回来了，昨天夜里才到的。”
“政委？”苏秀云也惊喜地问。虽然她还没有见过这位政委的面，可是自来到这里后的这几天中，她已听到不少同志用尊敬而亲切的语气谈到他，怀念他。
“还有一件怪事呢！”丁玉兰继续喜气洋溢地说，“那个爱吹号的怪飞行员不是回后方去了吗？可是不知怎么闹的，昨天晚上又跟着政委一块儿回来了。”
“回来了？”苏秀云这回是不自觉地感到惊喜地问，“刚才吹号的真是他？”
“可不，才清静了一早上，又嘀嘀嗒嗒的吹起来了！”丁玉兰似乎烦恼地说，但语气又含着深深的喜悦。她一面熟练地扎着小辫子，一面又说道：“说真的，那几天早上听惯了他吹号，昨天一早上没听见，倒叫人像是少了什么似的。”她发现苏秀云拿着梳子在发呆，忍不住打趣地问道：“怎么，你又在想什么啦？”
“哦”苏秀云惊觉过来，笑了笑，低声说道：“我在想什么？我是想，怪不得今天吹的号又这么高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