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天,当尉迟恒他们那个部队的英雄班代表向大会报告他们的事迹的时候,完全证实了他的想法。那位英雄班的代表在报告他们那一班的事迹中,几乎有一多半是跟尉迟恒的名字联系着的。这位英雄班的班长自己,先前就是尉迟恒那个班里的战士。原来,在今年初他们部队大发展中,增加了大批新入伍的战士;为了使他们能早日投入战斗,需要大批的老战士去带领和培养他们。当时,部队首长考虑到,尉迟恒这个班经常担负艰巨的战斗任务,而且已经是几年的英雄班,把老骨干都调走了,恐怕他们思想不通。但是,尉迟恒却代表全班主动向上级请求,为了尽快地把新战士培养出来,迅速提高部队的战斗力,希望把他们都分到新兵最多的班里去。而他自己,愿意去带领一个条件最差的新兵班。上级经过研究后,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尉迟恒用自己的全副力量带出来的这个新兵班,在参加过的几次战斗中都得到了优秀的战绩,各方面的工作都做得很出色。只是因为他们自己认为还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这次上级才没有授予他们英雄班的称号。
听了这位代表的介绍,高骏涛深深为自己的战友这种光辉的共产主义品质感到激动和钦佩。在那次大会闭幕时,军首长颁发了一道表扬尉迟恒模范事迹的嘉奖令,号召全本代表向他那优秀的集体英雄主义精神学习,造就出更多新的战士,为革命夺取更大胜利。
军里的英模大会刚结束,在赶回部队的前一天,高骏涛特为约了尉迟恒那个部队的英雄班代表一道,去看望还住在军区野战医院里的尉迟恒。他们骑着马,大约只经过一顿饭工夫,就赶到了医院所在的那个靠山环水的幽美的小村庄里,那时候,尉迟恒已经能够起床在室外自由活动了。他正在一家老乡的场院里帮助剥玉米,护士跑去把他找了回来。看到高骏涛,他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把医院里发给他的两个苹果拿出来一定要他们吃下去。那时,这东西对于他们还是十分珍贵的;这两只苹果他放了好几天一直没舍得吃。高骏涛在马上跑得又渴又累,也就不客气,“哧里咔嚓”地三口两口就把一只苹果吃光了。然后,他们畅谈了分别这一年多里各自的艰险曲折的战斗经历,和这次军区英模代表大会上许多激动人心的英雄事迹,以及首长们报告中谈到的令人鼓舞的胜利前景。高骏涛总是坐不住,他不时挥动那有力的大手,用热烈的响亮的声音,像对亲密的老朋友一般向尉迟恒讲述那些有趣的事情,他那豪放而快活的笑声,和不时的因为没有留意而碰着了室内的桌椅或者什么东西,常常引起外面护士的惊讶而担心的探视;因为她们习惯地知道这间房里的伤员,平时总是安静地看书,经常没有一点点声音的。
晚饭以前,高骏涛和那位同伴要动身赶回去了。这一次,他们真正像是最亲密的老战友一样地难分难舍了。临别的时候,他们互相留下了自己部队的番号和现在的驻地地址,千叮咛万嘱咐地约好了回到部队后就开始通信。对于高骏涛说来,他有一个藏在心中的迫切的愿望,就是想更多地知道尉迟恒身上那种巨大的力量的来源。他们边谈边走,不觉已经离开村子好远;尉迟恒要回去了。高骏涛虽然早已习惯了革命同志的别离,但是对眼下同尉迟恒的分手还是觉得格外难舍和留恋。他们紧紧用力地握着手,站了一刻,然后,高骏涛松开手,蛮不情愿地往尉迟恒的肩膀上“嘿”地打了一拳,笑着叹了口气,跨上马去,走了。
在那些战斗的年月里,人事的变迁多么巨大;为了革命事业,有多少瑰丽而奇特的别离。尽管他们在分别时都是那样热烈而坚决地许下了通信的诺言,但是这诺言却并没有成为事实。胜利的战斗随着他们那疾速的马蹄很快伸向了遥远的南方和北方;他们所在的部队也随着这些胜利而迅速地发展壮大起来。第一次通信就是一次无结果的信。尉迟恒写给高骏涛的那封信,退回他自己手中时,只批着几个简短的字:“无法投递,退回原部”。高骏涛写给尉迟恒的信,三个多月以后才回到他的手中。那上面除了部队的番号划过好几次外,还贴了厚厚的一沓纸条;单从那信封上磨损的痕迹,也可以看出是经过了十分艰巨的历程的。贴在最上面的一张纸条上写着:“该同志半月前已离我部,新的番号不详,请退回原发信人。”他们的一场有趣的通信就这样结束了。此后,又是一次次更大的战斗,一次次更大的胜利,他们的距离也随着这些战斗和胜利变得更加遥远了。但是,他们的感情和友谊却反而与日俱增。他们都像保存最亲密的战友的回信似的,珍贵地保存着自己那封辗转被退回来的信。他们都坚决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带着欢乐和兴奋的心情,随同新的胜利一起,把这封信亲自交到自己的战友手里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今天,在这前线的野战机场上,当两个亲密的战友互相认出来后,高兴得真像孩子一样,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多少热烈激动的语言,像潮水似的从他们心里涌了出来。
从他们最后分手的那一天起,时间又已经整整地过去三年了。这丰富而复杂的三年啊,随着革命事业的飞速发展,在他们生活的里程上,又增添了多少光荣难忘的战斗经历!今天,在祖国人民发出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伟大号召下,他们又在这反击帝国主义侵略的战斗前线,欢乐地相聚了。他们的战斗岗位,不是那久已熟悉的战马和广阔无垠的大地,而是对他们还显得有些陌生的、比过去的战场更加广阔得多的天空。
晚上,他们在自己的宿舍里,一直热烈而激动地谈到了深夜。因为他们都还没有正式编队,大队长特意把他们两个安排住到一起,而让原来同高骏涛一起住的程双虎同新来的江文玉住到了隔壁的房间。在房里,他们畅谈着分别这几年中的经历、战斗、胜利和许许多多使他们永远难忘的事情;谈到了他们在完成最后一次战斗任务后的变化:走向新的岗位的喜悦,告别自己的部队和战马的难过,体格检查时那些医生护士们一连串的麻烦而复杂的问题,以及刚到航校时闹出的那许多有趣的笑话,那些向科学和文化“进攻”的不眠的深夜,那些战胜了难关之后的巨大的喜悦,那些刚刚开始的空中飞行生活的激动和自豪;还有当美帝国主义在朝鲜燃起侵略的战火,严重威胁着祖国安全的时候,他们的忿怒和关注的心情,他们看到了美国空中强盗在朝鲜和祖国东北狂轰滥炸和平人民的消息,有谁能比曾经用生命和鲜血争取过祖国的独立和解放的战士更懂得保卫她的意义呢?就是在这种强烈的感情的激动中,他们也和许许多多身上还带着祖国解放战争硝烟的战友们一样,积极而坚决地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要求到反击侵略的最前线。啊,多么丰富多彩的生活,多少宝贵的谈不完的话题。后来,谈着谈着,他们又同时把几年前寄出又退回来的那封信找出来,喜悦而郑重地交给对方,他们都坚定地相信:这的确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封信了,今后他们在这个新的战斗岗位上,将会永远、永远地在一起的。
正当他们谈得很热烈的时候,外面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高骏涛把门打开;走进来的是大队长刘荣山。
尉迟恒微笑着从床边站起来,刘荣山看着他们床上还没摊开的被子,问道:“你们还没准备睡觉啊?”
他们这才想起来看了看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钟了,不觉相互望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高骏涛忍不住性急地问道:“大队长,党委会开到现在才散?我们今天技术考核的都定下来了吧?”
“唔,”刘荣山含胡地应了一声,只是关心地说道:“天不早了,你们休息吧。明天上午我们再谈。”他在房里站了一会,却没有再说什么话,最后只轻轻地重复了一句:“休息吧。”就走出去了。
“好,咱们也睡!”高骏涛看大队长走了,仍然余兴未减地说,一面在床边动手铺被子。
尉迟恒也铺好自己床上的被子,一面想着刚才大队长进来好像有什么心事。他这个人看来虽然是有些黏黏糊糊,似乎思想也是迟缓的,但是一切最微小的事情也总逃不过他的眼睛。现在,刘荣山到这里时不觉流露出来的极小的变化,也很快地让他觉察出来了。他觉得,大队长的这种变化,可能就是和他们两个人有关的。直到他们熄灯睡下以后,尉迟恒还在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大队长感到不安的事情。
尉迟恒的猜想是对的。
刘荣山刚刚参加了团党委会回来,就来到他们的房里;一方面是发现他们这样夜深还没有睡觉,来看一看;另一方面——似乎也是主要的——他也是真想来这里坐一会,来跟他们谈谈。今天晚上的团党委会,主要是研究高骏涛他们这一批新飞行员的试飞考核情况,研究他们能不能参加战斗值班的问题。但是,就在研究高骏涛的情况时,意见发生了分歧,时间也因此延迟了下来。出乎刘荣山的意料的是,在对待高骏涛能否留在前方参加战斗的两种意见中,不同意留下他参战的,竟是平时最喜欢飞行员大胆勇敢,对高骏涛这样的飞行员又明明十分热爱的副团长;而提出可以留下他参加战斗值班的意见的,却是来到部队后很少在办公室里,只是在一些地勤单位帮助工作,被刘荣山认为对飞行员们了解并不多的政治处主任周文敏。
刘荣山是能够理解副团长的心情的,对高骏涛的问题,他经过了格外慎重的考虑。从感情上来说,他自己完全同意高骏涛留下参加战斗,他相信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但是,当前的情况,使他考虑问题不能仅仅凭这个。他们面临的敌人是号称世界上第一流的空军——美国空中强盗。
他们来到这里的飞行员,都是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手。从飞行的时间和空战的经验上来说,对于我们这些刚出航校大门,才放单飞不久的飞行员们,他们显然占着绝对的优势。但是,今天我们不仅要和他们交手,而且还必须战胜他们。
这个责任是重大的,作为这支部队的空中指挥员,作为分工主管飞行考核的副团长,他不能不更为严格地来考虑这些问题。现在部队即将投入紧张的战斗,也没有时间来搞训练。只好让他回后方去。也许,刘荣山暗想,正因为副团长是那样的喜爱他,才觉得让他回到后方去一段时间继续提高飞行技术,对他本人也会更好些。像现在这样连落地都没有学好就参加战斗,实在是过于冒险的。
政治处主任周文敏的意见,就高骏涛本身的情况谈得多一些。他在开党委会以前曾经同高骏涛进行过一次谈话。现在,他详细地谈到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高骏涛今天虽然在降落上出现了严重的弱点,差点造成事故,这主要是他第一次在这种新式的飞机上单独飞行,一方面不熟悉,一方面心情特别紧张和激动;但是在其他许多的空战课目上,他飞得都很好,在大胆和冒险中,又体现出了灵敏和机智,这正是一个飞行员取得胜利的最好的品质。然而还有更为重要的一面,这就是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了一种顽强的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战斗传统,体现出了一种对我们飞行事业的强烈的爱和着迷的感情。我们党的事业,革命的事业,在每一条战线上,都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如何了解和使用他们,是作为一个领导者对党的巨大责任。
因此。周文敏的意见是:请党委会批准高骏涛留下来,一面参加战斗,一面提高技术,这样对他个人和对整个部队来说,都比让他重回后方去要有利一些。
在团里,孟胜刚学习飞行的时问最早,他的飞行技术很受人们钦佩,又有丰富的教学工作经验,平时大家都很尊重他的意见。因此,在他发言后,那些不同意高骏涛参加战斗值班的人,自然极表赞同;就连有些原来主张同意高骏涛参加战斗值班的人,这时也感到副团长的意见有一定道理,开始认真思索起来。会场上,一时由热烈的议论变为了沉默。
由于担任团党委书记的政委不在家,由担任副书记的团长姚凯主持会议。他是一个作风果断的军事干部,是在解放战争快要胜利的时候,从一个军的作战科长调去学习飞行的。论革命经历和指挥作战的经验,他比孟胜刚丰富;但是在飞行时间和飞行技术上,他就不如孟胜刚了。因此这次对新飞行员参战前的技术考核,他更多地尊重孟胜刚的意见。在听了周文敏和孟胜刚的发言后,他虽然感到周文敏的意见也很有道理;但在当前部队即将投入战斗的紧迫情况下,面临的敌人又是如此强大,副团长对新飞行员们的技术严格要求,认真把关的作法也是应当支持的。而且,在到达前线的新飞行员们中间,高骏涛的情况是比较特殊的:他在航校因为保护飞机而受伤,没有学完全部课程,飞行时间比别的学员都短;航校在介绍他来前线部队的时候,也是出于他再三请求,建议部队领导根据他恢复飞行的情况,决定他什么时间参加战斗值班。这样,经过反复考虑和研究后,最后还是作出了决定:同意副团长孟胜刚的意见,让高骏涛回到后方去提高一段时间基础课目的飞行技术后,再来前线参加战斗。虽然作出这样的决定时,姚凯和孟胜刚都怀着深深惋惜的复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