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析疑
析疑就是剖释疑义之意。要剖释疑义,则读书时须先能怀疑。若对书中所说的理论和方法毫无条件地接受,既没有怀疑,那就用不着析疑了。孟子说得好:“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宋程颐说:“学者先要会疑。”可见古圣先贤,对于读书皆主张能怀疑。不过怀疑的意思,绝不可误解为事事须加挑剔,如此则对于所读的书首先已没有信仰,更何能因重视与兴趣而深切研究。清代李光地对此点说得很公允,他说:“要通一经,须将那一经注疏细看,再将大全细看。莫先存驳他的心,亦莫存一向他的心。虚公其心,就文论理,觉得那一说是,或两说都不是,我不妨另有一意。看来看去,务求稳当。磨到熟后,便可名此一经。”他又说:“人须要用心,但用过心,不独悟过好,只疑过亦好;不但记得好,就不记得也好。中有个根子,有时会发动。”由此可见所谓怀疑,实在是用心的别称。换句话说,就是对所读的书,就其所提倡的理论与方法,认真思考,不是无条件接受。如认为不当,也不要轻易武断。须知著书立说之人,固然不是超人,至少也下过一番苦功,尤其是古人著书视同名山事业,不像近人之轻易着笔。如果从表面上看来有不妥当处,读者须一考虑作者所处的时代与背景,并悬想假使作者生于现代,处于现在的环境,是否亦同此主张。如此用过一番心思,才可作公允的评断也。苏格兰学者嘉勒尔(Thomas Carlyle)曾说过:“我若像他人读那么多的书,我也要像他一样无学问。”这就是说读书而不用心思考,虽多无益。又英国文豪马可黎(Macauley)的记忆力极强,过目成诵,因此能够写作许多堂皇的历史和传记;但是后人也有说他的仿点便是他的缺点,即由于记忆力太好,很容易掇拾他人的言论,自己思考的习惯不免有所疏忽,以致缺乏创造力,故虽成为一位卓越的历史家与文学家,却不能以他的聪明才智发展而为一位思想家。这又是说不多用心之弊。以上是说怀疑的意义,至于真个发见书中有可疑之处,则析疑的工作万不可少。析疑之道,除利用种种工具书外,尤须旁征博考同类的著作,互相印证。例如关于史书中所记某一史事发生的年月,如确有可疑,则当参考其他史书笔记。设此一史事的关系人有年谱,或其同时代之人有年谱者,能取以对照,倘公私记载皆同,则疑团可释;若有不同,再以旁证较多而更合逻辑者为定。
这是利用比较的方法,详下文比较项。
(八)比较
比较是就同一书之各种版本比较其内容,或就同类书若干种比较其主张、叙述或文体等。这是读书方法最有效者之一。关于同书各种版本之比较,最显著者莫如经书之所谓今文本与古文本,已于本编(五)明体项下有所说明,并可参看下编(甲)经部,兹不复述。关于同类书若干种比较其主张者,尤莫切于经济一类的书籍。由于学者对许多经济问题的意见纷歧,迄无定论,即有趋于一致的结论,亦为暂时的,丽非永久的,故宜同时参考不同派别者的主张。例如研究关税问题时,甲书详于保护政策,乙书阐发自由贸易政策较精,彼此各有其重点,均有同时阅读以资比较之必要。至关于叙述之事实,试举历史为例,油于我国正史多为后一朝代的政府为前一朝代而修撰,凡不利于修史之朝代之处一自必为之隐讳,甚至变更其事实,故读正史以外,不能不兼读有关之稗史、野史、笔记及其他私家著述,以资比较。又一部历史大半是许多重要人物所构成,这些重要人物自己记述,当然最可靠。就是和这些重要人物接近的人所记述,毕竟见闻较切,也较公家的一般记述,或私人借辗转传闻而记述者,自然可靠得多;即或未必更可靠,至少也可利用以为旁证。我国对于这些重要人物事迹的记述,大都包括在各种年谱之中。由本人自己记述的,称为自撰年谱,即等于现代所谓自传;由他人记述的,就是一般的年谱,等于今日所谓传记。
这些年谱不仅按年记述谱主的事迹,而且把和谱主有关系的人,或其同时的主要人物的事迹,甚至同时发生重大事件,都附带记述,比诸西洋式的传记,对参考史实的价值尤多。我在战前为被毁后的东方图书馆搜罗了年谱一千二百余种。,在全国公私藏书中,算得最完备。我常常把这些年谱所记的史实,和正史、稗史等所记比较一下,觉得有很多的出入;因此拟定了一个计划,打算把这些年谱汇集印行,而另编一部详尽索引,把这许多年谱所记的重要史事和重要人物事迹,一一分别标题,自索引检得标题,即可就各谱分别参考,然后把各谱所记述的异同与正史、稗史等所记者互相比较,或从多数为断,或从记述时的情形为断。一方面固可纠正正史等记述之错误,他方面亦可证明正史等记述的正确。深信此举对手研究历史者将有重大的协助。可惜不久战事发生,此议遂搁置,今则连这些年谱的命运也在不可知之数了。
关于文体的比较一项,我小时候借自修而读书,在读外国文名著时,认为某一章段有精读而仿作的必要者,于熟读数次以后,往往将该章段文字译为中文,经过了一星期左右,则就所译中文重译为英文,译时绝不阅英文原文,译毕始与原文比对,于文法有错误者固查照原文修正;于文法无误而用字遣词不如原文精练者亦参酌修正。我当时之目的是在无师自改作文,但由于如此彻底的比较,无形中对于某些名著的文体也就沉潜颇深。
(九)专志
专志犹言专心致志。孟子说:“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海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唯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日,非然也。”此谓任何事非专心致志不能有成,读书更属当然。宋苏轼说:“书富如人海,百货皆有,凡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
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此即西人所谓一时专做一事,亦即分工之意。清李光地说:“须用精熟一部书之法,不拘大书小书,能将这部烂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诸家说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触悟他书。如领兵十万,一样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无亲疏厚薄,便不得一友之助。领兵必有几百亲兵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气肝胆,便此外皆可得用。何也?我所亲者又有所亲,因类相感,无不通彻。只是这部书却要实是丹头,方可通得去。倘若一部没要紧的书,便没用。如领兵却亲待一伙极作奸犯科的兵,交友却结交一班无赖的友,如何联属得来?”此即谓专志精读之书,须抉择得宜,否则所努力者不免落空。
(十)旁参
旁参是指从侧面加以参证之意。宋王安石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
故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索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难。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这便是旁参之一重要理由。李光地说:“出门之功甚大,闭户用功何尝不好,到底出门闻见广。使某不见顾宁人、梅定九,如何得知音韵历算之详?佛门中遍参历扣,最是妙义,岂必高明人,就是寻常人亦有一知半解。”这是主张借游学与下问而收旁参之益者。
(十一)耐苦
古今来许多读书成名之人都是从穷苦中力学。而且有愈穷愈工之可能。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中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清陆陇其云:“自古豪杰往往从艰贞之时,倍加精进。苏子瞻之文、章,愈穷愈工;程伊川之学问,弥困弥粹。广番否剥,焉知非造物有意玉成大君子耶?”这两说虽指著作而言,然著作与读书殆不可分,适于前者,无不适于后者。李光地也说过:“人于书有一见便晓者,天下之弃材也。须是积累而进,温故知新,方能牢固。如富贵家儿生来便有得用,他看钱物天然不爱惜。
惟辛勤成家,便一草一木,爱之护之。读书从勤苦中得些滋味。自然不肯放下。
往往见人家子弟,一见便晓,多无成就。”此与我自己所体会者,得之易失之亦易,得之难失之亦难,同一主张,尤足为富家与早慧之子弟当头一棒也。
(十二)持恒
曾国藩说:“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无恒则终身一无所成。”这确是一针见血的话。郑耕老《劝学》篇称:“今取六经及《论语》、《孟子》、《孝经》以字数计之,《毛诗》三万九千一百二十四字,《尚书》二万五千七百字,《周礼》四万五千八百六字,《礼记》九万九千二十字,《周易》二万四千二百七字,(《春秋左氏传》一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五字,《论语》一万二千七百字,《孟子》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孝经》一千九百三字:大小‘九经’字数合四十八万四千九十五(这当然指正文而言,所有注疏均未括入)。且以中才为率,若日诵三百字,不过四年半可毕……里谚日:‘积丝成寸,积寸成尺;尺寸不已;遂成丈匹。’
此语虽小,可以喻大。”可见有恒则无不可按日程功者。否则正如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初时纵能猛进,又有何益。
(十三)钩元
唐韩愈自言其读书事,有“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言。
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元。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暑,恒兀以穷年”等语;而其中要诀在记事纂言两句。是则读书目过,口过,总不如手过;盖手动则心必随之:虽览诵十遍,不如抄撮一次之功深也。况必提其要,则阅事不容不详;必钩其元,则思理不容不精也。这里所用钩元一语,即本于此。前辈读书,常作札记,亦即此意。我早年读书,却采用划线及圈点为记号,于辅助记忆之中,略带批评之意。记号以红蓝两色铅笔为之,对于意思最好的部分划一红线,文章最好的部分划一蓝线。次之,则改用虚线;再次,用圆圈;再次,用小三角、总计四种符号,每种各有两色,实际上为八个符号。
间有意见,则于书边天地头空白处酌注数语。这可以说是我读书时的钩元方法,但对于科学书籍,我则常就其内容随读随编表式,使繁杂的内容得以简单化与系统化。这些表式无异全书的提要,全书读毕,全份表式亦构成,不仅在事后翻阅,全书鸟瞰复现于眼前,其尤关重大者,即在自编表式之时,对全书内容既可加深印象,又能纲举目张。
(十四)备忘
我在中年以后读书,却变更方法,不复如早年的在书本上划线圈点。这或者是由于对图书馆学已发生兴趣,并有所创制之故,于是读书时遇有某章某节,读杂志时遇有某文认为有值得将来参考,以备不忘者,辄就其原有标题或自拟标题一一分记于小卡片上,附志书志名与其所见页数及卷数期数。这些卡片,各按标题的顺序排列,如此,则许多书志中同性质、同标题的资料都藉卡片的作用而贯串起来。以后随时有需参考,只须一检卡片,则凡经涉猎过的资料毫无遗漏。日积月累,这些卡片多至数万张,无异构成一种最完备而切实用的百科全书,可惜这副卡片现已随我的数万册的私人藏书而陷于不可知的命运了。
自迁居台湾以来,生活复趋安定,仅存的藏书数千册,与新添之少数外国书籍及数十种的杂志,于阅读之余,亦仿此旧习,随手重编一副卡片,迄今已有万余片,虽比诸旧日所有者远逊,然此项新编卡片之资料皆在手边,可以随时利用。因此,偶有撰作或参考,一检卡片,数分钟内可以一览而知所有的资料;二三十分钟内,所有资料可以集于书桌左右,予取予求,殊为便利。我现在的记忆力虽未大损,已不如青年及壮年,赖有此项备忘方法,较诸任何优良之记忆力固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1952年11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