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晴朗的天空改变了颜色,乌云滚滚而来。李剑又仿佛不是在小渔船上,而是只身一人站立在异国荒凉的海滨。那翻滚沸腾的乌云顷刻间就吞没了天空美丽的朝霞,金光闪闪的辽阔开朗的大海,变成了一片昏暗沉重的铅灰色。仿佛大海要极力反抗乌云的重压似的,海水愤怒地汹涌咆哮起来。风暴来临了,眩目刺眼的闪电,发出惨厉的白光,紧接着是天崩地裂般震耳的雷声,暴雨倾盆而下。李剑突然看见了玉慧坐在一条渔船上,小船在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中出没着。她全身透湿,美丽的脸上笼罩着恐怖,她似乎伸着双手,在向海滩上的李剑呼救。李剑不顾一切地向着大海跑去,他希望立刻就能飞到玉慧的身边,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援救和保护她。但是,那汹涌咆哮的巨浪却将他们阻隔着,虽然近在咫尺,他却难以逾越过去。当他又一次快要接近玉慧时,突然一座山峰般的巨浪向他扑了过来,他顿时被那汹涌的浪涛卷进了深谷,他奋力地从波涛中挣扎起来,向前面望去,但是玉慧和她乘坐的那条小渔船都已经无影无踪了,只有昏暗的天空乌云滚滚,大海的波涛在咆哮轰鸣。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伸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慧——!慧——!……”
他的手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同时耳边响起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安静点,子剑。安静点。是我在你的身边。”
李剑吃力地睁开昏眩的眼睛,面前出现了齐渊那亲切的英俊刚毅的脸。他这才模糊地意识到,刚才大海上那一切都只是他昏迷中的幻觉,他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木床上。因为没有戴眼镜,加以头脑还十分昏眩,使他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觉得旁边有不少白色的人影在活动,这房间里的大部分颜色似乎也都是白色的。李剑极力回想,他是怎样躺到这个地方来的,但是,一切都只是恍恍惚惚,仿佛已经隔得十分遥远了。他只能片片断断地想起:在平江战斗中,他朝那座北洋军主将鲍酆顽抗据守的大庙走去,突然他发现那些墙孔里伸出来黑洞洞的枪口,于是竭尽全力向后面大喊了一声,他好像听见万先廷在后面也大声叫喊了一句什么,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只感到自己的胸口像被飞溅的铁水烫了一下,一阵灼热,接着便是麻木,最后他就完全失去知觉了。
生活中往往有这样的现象,一个人只有当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是在创造奇迹的时候,才能够真正创造奇迹。李剑当时的情形也正是这样。尽管他过去曾经在诗句里歌颂过流血牺牲的荣耀,但是如果有人事先预告他将要在这次战斗中遭到致命的枪击的话,他那脆弱过敏的神经也许会感到极度恐惧不安的。然而,他终于毫无惧色地经受了战场上的生死考验。他不仅用诗,而且是用英勇无畏的战斗行动,在这血肉横飞的北伐前线创造了光荣的战绩,将来当他同玉慧在一起回首这一段经历的时候,会是多么自豪啊!
不过,此刻李剑躺在床上,头脑虽已渐渐清醒,但感到自己的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右边的胸口受着疼痛的重压,身上的血液仿佛也被炽烈的火焰燃烧得滚沸起来,嘴唇干裂,头脑晕眩。这种痛苦的折磨,确实早已超过了神经过于敏感的李剑的忍受力,但是当他听到刚才齐渊亲切的声音,想到这个最为他所尊敬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不觉身上也产生出一股无穷的力量。他眼前浮现出齐渊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那种谈笑风生、镇定自若的神态,想到如果这一切是发生在齐渊的身上,即使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他也一定会忍受,决不会表示出丝毫的软弱的。因此,尽管剧烈的疼痛使他感到难以忍受,额上和双手都渗出了汗水,但他还是极力咬紧牙关,没有使自己叫出声来。
齐渊站在床边,他握着李剑一只手,从那微微颤抖着的手上完全能体会出李剑此刻如何疼痛难忍。他拿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揩去李剑手上和额头上的汗水,把李剑的手放回床上,又细心地给他盖好刚才在梦呓中掀开的白被单。齐渊充满深情地在床前站了一会,然后望着身边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穿一件长罩衣的军人低声说道:“何队长,你看在手术前还有些什么问题?团长出发时也很关心他的情况,要我尽最大的力量协助你,争取让李副官早日脱离危险,并把进展的结果向他报告。”
虽然习惯了伤号中各种危险情况的何队长,此刻望着躺在床上的李剑,脸色仍显得十分严峻。他听了齐渊的话后,看着齐渊沉默地点点头,然后便向他做了个“到外面谈”的手势。齐渊又关切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李剑,见他已经变得安静下来,闭着眼似乎在沉睡,便转身跟着何队长一起向房外走去。
医疗救护队驻的房子,就是原先安平桥一带最大的豪绅财主——赵三公府上的宅第,这是一座十分高大巍峨、宽敞宏丽的庄园,虽然也带着几分乡土的俗气。除了一幢幢高大的厅堂,一座座幽静的庭院,重重叠叠的飞檐楼阁之外,还有一座很大的花园,那园里的池沼树木、亭台山石、奇花异草,应有尽有。据说在赵家“五福堂”全盛的时期,居住在这座庄园里的人,连同丫头仆妇、长工短工,差不多有三四百人。不过到民国以后,“五福堂”渐渐发生了变化,子孙们大都分了家,有的搬进了县城,有的搬进了省城,还有的到武汉、上海那些大码头去做买卖。这座偌大的庄园就只住着三公和五公两家,很大一部分庭院房舍都空置下来,变得十分冷落了。直到革命军过来后,农民协会征用了这些房屋,作为过往军队的驻扎地。平江战斗后,独立团因为伤兵很多,医疗救护队便借用了靠近花园的那几座庭院;经那些医官看护们打扫整理后,先前庭院里的荒凉败落的气息已一扫而光,变得十分洁净、整齐,充满着紧张忙碌的战场救护气氛了。
齐渊随着何队长走出李剑的病房,来到医疗救护队队长办公室的厢房。何队长一面请齐渊在一张藤椅上坐下,一面拿出一包“老刀牌”香烟,向齐渊示意了一下,齐渊是不吸烟的,他便自己取出一支点燃了吸着,仍然脸色严峻。默默不语。
齐渊看出他的心情,便亲切地微笑道:“你说吧,何队长,到底还有些什么困难?”
何队长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终于说道:“齐营长,我知道你同李副官的关系。情况确实有些严重,因为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立刻动手术把他胸部的子弹取出来。而从李副官本身的情况看,目前动手术对他可能有很大的危险。”
齐渊思索着点点头,又平静地望着何队长说道:“我刚才看了李副官的伤势,也很担心这一点。不过,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帮助他渡过这个难关。醴陵战斗那一次,六连长的情况比李副官现在更加危险,你不是也在他身上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迹吗?”
“应当说,创造奇迹的是六连长本人。”提起万先廷来,何队长也止不住钦佩地露出了笑容。他停了一瞬,又严肃地说道:“不过,李副官现在的情况有很大不同。首先,他的体质比六连长差很多,失血过多会引起生命危险。另外,从生理上说,他是个属于多血质类型的人,神经容易过敏,感情比较脆弱;不像六连长那样,神经坚强,具有承受痛苦的力量。这也是一个非常重的因素。”
齐渊听着他的话,不觉也很感兴趣地笑道:“你这位只相信科学,不大容易动感情的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习心理学了呢?”
“因为心理学也是科学。”何队长风趣地回答了一句,他又用崇敬的口气道,“认真说,这一点是我从六连长身上得到的启发。从他那次手术以后,我就更加坚信了医生是应当懂得一点心理学。因为人的精神素质和人的体质一样,都是千差万别、微妙细致的。外科医生把握了它,就能帮助病人战胜伤痛和加速治疗;内科医生把握了它,就能更加准确地帮助病人找到引起疾病和战胜疾病的因素了。”
“我完全赞同你的学说。”齐渊高兴地点头说道,“因此,也希望你真正了解李副官,找到帮助他战胜伤痛和加速治疗的条件。我认为,他虽然和六连长在体质和精神素质上都有很大差别,但有很重要的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是共产党员,是独立团的士兵。”
何队长吸着烟,认真听着齐渊的话,兴奋地抬起头来说道:“齐营长,我真正了解团长留你下来的意义了。他是要让你来做我们的党代表,首先帮助我们解决思想上的困难。你刚才让我懂得的,不只是医生救人的职责,也不只是心理学上精神气质的因素,而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和独立团士兵的责任。”
齐渊仍然温和地笑道:“你所悟出的这些道理,比我想说的还要深刻得多。我也真正理解了,你们为什么能够在六连长的身上创造奇迹。……你看看,在李副官手术之前,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你的帮助已经很大了。”何队长感激地笑道,“我们一面为李副官恢复体力,一面尽快作好手术的准备。这次挂彩的弟兄多,药品用得很快,有些还要马上派人到长沙去买。”
齐渊望着他说道:“昨天我已派区副官到长沙去,尽量打听一下姚玉慧同志的消息;同时也让他代买一批药品回来。你看看最急需的是不是这些?”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军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写满了药品名称的纸来,递给何队长看。
何队长接过那张纸,很快看了一遍:他们目前所最需要的药品几乎绝大多数都开列在上面。他不禁惊喜、钦佩地抬头望着齐渊道:“齐营长,你怎么知道得这么仔细?”
齐渊平静地微笑道:“昨天你们在紧张抢救李副官时,我已经来过一次。这是我在同那位叫刘亦玲的小看护闲谈的时候了解到的。”
何队长激动地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在平江战斗结束后,齐渊该有多么忙碌,特别是全团队伍走得十分匆促,团长让一营担任后卫,把处理各种善后事务的责任都交给了他。而他在如此紧张繁忙的公务中,却还关心着医疗救护队的情况,把一切问题考虑得如此周全。何队长过去只听说一营长齐渊在战斗中智勇双全,学识渊博,处事周密果断,今天他才亲身体会到,果然名不虚传。他怀着感激的心情说道:
“齐营长,我真希望请你来担任我们的队长,我甘心情愿在你手下当一名士兵。”
齐渊风趣地向他笑道:“在这里,你是统帅,这是谁也代替不了的。我只能给你当个参谋长,在有些问题上,参谋长是应当比统帅考虑得更为周密一些的。”
何队长也说出一句十分风趣的话来:“不过,我从你的身上倒看出了一个医生最好的品质:具有参谋长的周密和统帅的果断。”
齐渊赞许地笑了。何队长沉吟一下,又关心地问:“李副官的未婚妻为什么还没有消息呢?不是说早已随总司令部到前线来了吗?”
齐渊点点头道:“李副官在战斗前还接到过她出发的信,论时间是应该到达前线了。不过他们担负着沿途进行宣传的责任,路上耽搁的时间自然也要长一些。我让区副官到长沙后同军部的留守处联系一下,尽量能打听到她的确实消息,如果能找到她一起赶回来,那当然就更好了。”
何队长也满怀希望地说道:“她能到这里来,对李副官的手术也会有很大帮助。”
齐渊比何队长更加了解李剑对玉慧的感情,虽然在他的心中,对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的重逢又深深充满了内疚,感到自己没有照应好李剑,但他还是急切地盼望玉慧尽快到来,给李剑带来更大的安慰和力量,减轻他手术的痛苦,早日恢复健康。
他们正在谈着,只见勤务兵小杨带着营部的书记官周廷恩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周廷恩向齐渊敬礼报告道:
“营长,农协的那位赵大凤同志刚才到了营部,说有紧急的重要情况向你报告。”
“哦。”齐渊应了一声,便向何队长道,“我先回营部去一下。这里要是有什么事情,请随时派人告诉我。”
“好。”何队长应承着,他知道齐渊对李剑的深厚感情,又安慰道:“李副官的情况请你放心,这次手术虽有不少困难,但比六连长那次的条件要好得多。我们会尽力争取成功的。”
“我相信你这位何菩萨一定能创造奇迹。”齐渊望着他亲切地说道。当独立团在浏阳驻军时,团部附近有一位手艺人得了绝症,他家里的人已经给他买来棺木衣物,准备装殓办理后事。团长得知这个情况后,立刻派何队长亲自赶去,何队长进行仔细检查后,决定就地为病人动手术。病人就躺在棺材盖上,经过手术后,病人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从此,“何菩萨”的名声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浏阳。这以后,独立团的官兵们也常用这个充满信赖和尊敬的名字称呼何队长。
齐渊又到李剑的病房里去看了一次,李剑注射了镇静剂后已安静地睡着了,齐渊便没有再惊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