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外面,水,抱了一个圈儿。日日,夕阳铺在水面上,一汪一汪的,如年轻的眼睛,波光潋滟。水边,水草丛生,有菖蒲、芦苇,还有茂柳。里面撒着红的白的黄的花儿,袒露着自己的青春和微笑,灼眼。
我们的学校,就在河的那一边。
日日,我们背着书包,踏着河上的小桥,笑啊跳啊,走向学校。放学后,我们又唧唧喳喳地雀跃着,飞回家。
有时,我们会站在桥的这一边,数着从桥上走过的黑黑的人影,一、二、三……看谁数得准。当然,也数牛数羊,数出一桥黑红的剪影。
夏天的上午,我们就把书包放在桥上,一个个光着身子,跳下河去游泳,蛙游,打水迷子。见有女生经过,故意光着屁股,“嗷嗷”地叫。那些女孩会捂着眼,叫着跑着,去找李老师告状。
李老师来了,我们吓得躲在水中,不敢出来。老师说,不出来,衣服就拿走了。说完,作势要拿,吓得我们一声声叫,跳出水面,都光着屁股跑过来,红着脸穿衣服。
李老师就笑,一对长长的眉眼,细眯着,看着我们尴尬的样子,说:“怎么?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刚才光着屁股又跳又叫,怎么就不知道不好意思呢?”
我们的脸更红了,头更低了。
在李老师面前,用我妈的话说,我们乖得像小猫。可李老师偏不说是小猫,说我们唧唧喳喳的,像一窝小鸟。
我们淘气地说,那,你就是一只大鸟。
李老师又笑,眉目弯起,如一尊观音。
一次,上学时下雨,我的裤子淋湿了。李老师把我叫到房中,让我脱下来,给我烤。我一下红了脸,扭捏着,不肯脱。李老师很诧异,说:“咋的?快脱,别感冒了。”
我低着头,蚊子似的哼哼,说:“你是女生,我是男生。”
一句话,说得她咯咯地笑,说:“针鼻子大,还怪讲究的。”她走出去,让我脱了衣服,钻进她的被窝中,然后才进来,给我烤衣服。
课余,李老师教我们唱歌,跳舞,还给我们讲故事,讲《小红帽的故事》,讲《青蛙王子》,让我们在一个物质十分贫乏的岁月,精神上却一片花红柳绿,草长莺飞。
我们那儿白鹳很多。白鹳长嘴长腿,浑身雪白,在水面踱步,如一个绅士,不停地点头,寻食,捉鱼。见有人经过,就凫进水中,露出一个个小脑袋,逗点一样。人一走,就又出来。它们擅飞,常常五六只一群,或者一排,在水洗过一样的天空飞翔。有时,又拍着翅膀,在绿水青山间盘旋,挥舞着长长的翅膀,一下又一下,很美。
但在童年,我们的兴趣不在于看白鹳飞翔,而在于寻找白鹳的鸟蛋,回家煮着吃;或用弹弓打鸟儿,回家熬汤喝。
我们班的弹弓高手,要算王小小。那小子弹无虚发,特准。一次,在校园内,下课时间,一只白鹳飞过,那小子扬手一弹弓,那只鸟儿就落了下来。李老师看见了,走出来,俯下身子,捧起那只鸟,就像一位妈妈,面对自己受伤的孩子,很痛惜,很小心的样子,捧回了房子,给它治伤,喂它水和食物,一直到那鸟儿伤好,才放它离开。
事后,她对我们说,这些鸟儿多好啊,它们也有生命,也知道痛苦和恋爱呢。这以后,她更有意识地给我们讲《丑小鸭》、《野天鹅》、《鹳鸟》、《夜莺》的故事,把我们带进一个和谐并充满了爱和生命的世界,让我们小小的心里,充满着喜悦、爱怜和对生命的敬畏。
从此,我们的弹弓一个个都失去了踪迹。但不久,李老师就出事了。
那时,公社的一个武装干事,有一支枪,经常到这一带打猎,尤其爱打白鹳。一次,是星期天,他来了,一枪,打了一只,再打第二只时,一个人,一个长眉细目的年轻女子挡住了他。这人,就是李老师,劝他别打了。
可武装干事根本没把劝他的人放在眼中,又举起了枪。李老师冲了过去,准备夺他的枪,也不知怎么的,一个踉跄,跌进水中。
第二天,是个细雨天,我们来到学校时,才知道李老师死了。
一时,我们站在细雨中,仿佛一群失去翼护的小鸟,扎在一块儿,呆头呆脑,忘记了痛哭,忘记了悲伤,也忘记了细雨。
对于她的死,众说纷纭,有说她准备夺取无产阶级的枪,落水身亡;有说她拒绝改造,自绝于人民,是死不改悔的反革命。由于是反革命,死后没人认真追究,草草掩埋在水草河边。
一堆土,埋葬了我们心中那只伟大的鸟儿,一群小鸟的妈妈。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心中始终有一群生命在飞翔,在鸣叫,在驮着夕阳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