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有三天。家家户户忙得团团转,吃的用的,屋里屋外,一样一样打点,一样一样收拾,没有头绪的女人手里拿了这样又去做那样,遭到男人恶毒的咒骂。
猴子一样的孩子,到处乱蹿,花几毛钱买一盒小炮,在门口一会儿“啪”一声,一会儿“啪”一声,“啪”得女人心烦意乱,过去踢一脚,小猴子跑没影儿了。不一会儿,女人又想起小猴子还没吃饭,就站在院门口,花腔女高音似的喊叫,叫几声不见答应,还准备再叫,男人又吆喝:号丧呢?
这个时候,只有白小洋一家人忙得心不在焉,忙得沉寂安静。
因为,白小洋还没回来。他出去打工了,到一个叫赵家营的地方。
白小洋正月初五走的时候豪迈地说:到年底,不拿回来3000块钱,我就不姓白。
白小洋的爹狠狠地“呸”了一声:那你姓啥?
白小洋说是十六岁,实际年龄只有十五还不到。书念到实在念不下去,白小洋就开始逃学,逃了几次后,班主任说叫你家长来,白小洋知道叫家长会是什么后果。他爹最拿手的是给他“熟皮”。一根架子车拉带,折一下,抡过来,抡过去,白小洋开始还能顽强地顶住,慢慢就像杀猪一样嚎开了,嚎到气息慢慢小下去,白小洋的爹才扔了结实的帆布拉带:皮痒了你说话,再给你熟一熟。白小洋最害怕他爹给他“熟皮”,二F是,他把书本卷巴卷巴,彻底叵家了。他跟他爹说要出去打工,要赚钱,赚了钱翻房顶。
这次,白小洋的爹很破例地没有反对。他好像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尽管他很希望白小洋能把书念好,能有出息,能考上大学,能让祖坟上冒一丝青烟,可白小洋似乎根本不是那块料,他家祖坟上似乎也只能长狗尾巴草了。房顶的青瓦烂了几块,一到下雨就漏,雨大了盆盆罐罐都用上,地上还是一滩一滩的水。
白小洋看他爹没反对,兴高采烈地到处联系出去打工,最后才说好跟一个拐弯亲戚去河北做箱包。
收收种种,洗洗涮涮,一年时间就过去了,白小洋在赵家营也待了一年。中间写过一封歪七扭八的信,说是给箱包装轱辘,活不重,就是时间长点,也不能请假,只能等到过年再回来。
离过年一天近似一天,白小洋的父母就一点一点盼望起来,心也一点一点揪起来,揪成紧张的一团,揪得做什么都没有了心思。
腊月三十的半下午,巷子、院子里都扫干净,对联贴上,饺子也包好了,白小洋终于热气腾腾地回来了。一见白小洋进门,一家人揪着的心放下了,屋里、院里沉闷紧张的空气也松弛下来,舒展了。
白小洋两手空空,嘿嘿嘿不停地笑。
他爹上下看看,白小洋没缺胳膊少腿,说:好,安全回来就好。说完伸出手:钱呢?
白小洋还是嘿嘿嘿笑,笑得狡黠诡异:一分没有。
咋了?被人偷了?
没有——
让人骗了?
让人骗?你们也太小看我了。只有我骗别人的份。
白小洋骗人的过程是这样的:
老板结了账,告诉他们留下回家路费,剩下的全部寄回家,免得丢了或者路上被人偷了。
自小洋有点为难。他走的时候说要给家拿3000块的,他现在手里的全部钱数是3102块。如果他留足路费和路上吃喝,刨去寄钱的手续费,他就不能寄3000,而顶多只能是2900块。
白小洋坐在邮政储蓄所门口的长凳上,思来想去,动用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全部智慧,还有一年来在城里增长的见识,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所有的钱都寄了回去,一分不剩。然后,他来到救助站,哭丧着脸说他的钱丢了,回不了家。救助站的人问来问去,又翻翻他的兜,确实一分钱没有,就说先住下,马上要过年了,会尽快给他买车票让他回家。
白小洋就这样,从一个救助站到另一个救助站,像转运货物一样,辗转了九天才被转到离家最近的汽车站,他又花了三个小时,终于在除夕的饺子下锅前,回到了家。
白小洋得意扬扬地说:你不知道,人家那屋有暖气,管吃管住还管车票,还给你买车上吃的东西,好得不得了,要不是过年,我都不想回来了。
他爹在他后脖子上拍一巴掌:不回来?不回来你试试!
白小洋兴奋的声音一连串冒出来,冒到屋里的每个角落,冒到全家人的心里,把一家人绷了几天的神经都点燃了,像灶膛里的干树枝一样,噼噼啪啪的。大家跟白小洋一样,开始兴奋,粗声大气地吆喝,放肆地笑,好像占了城市多大的便宜。
吃饺子的时候,白小洋郑重地对他爹说:过了年,等钱到了你就找人翻房顶。
他爹说:行,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