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八复位后一年左右,监狱巡查员到伊夫堡来作了一次检查。巡查员依次视察大牢单间牢房和地牢,有几个犯人,得到管理人员的好感,因为他们都很老实或很愚笨。巡查员问他们吃的是什么,有什么要求没有。他们一致回答说伙食太坏,要求恢复自由。巡查员又问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他们摇摇头!他们只希望自由。巡查员微笑着转过身来对监狱长说:“我真不明白上面为什么要作这些无用的视察,只用见一个犯人就够了,说得总是老一套,什么伙食坏啦,冤枉啦。还有别的犯人吗?”
“有,危险的犯人和发疯的犯人都在地牢里。”
“我们去看看,”巡察查员不胜其烦说。“我得完成我的任务,我们下去吧。”听到开锁的哗啦声和牢门开动的嘎嘎声,那本来蹲伏在地牢的一角,带着难以名状快乐在享受从铁栅里射进来的一线微光的汤坦斯,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两个狱卒提着灯,还有两个士兵陪着他,而且监狱长还脱了帽对他讲话,汤坦斯猜到来者的身份,知道他向上层当局申诉的时机到了,于是举起双手就跳上前去。
两个士兵急忙用他们的刺刀向前一挡,因为他们为了防止他来伤害巡查员,巡查员也退后了两三步。汤坦斯看出自己被人当作是一个危险的犯人了。于是,他把人心所蕴涵的温顺和歉卑都集到脸上,用极为笃试的雄辩进行了一番申诉,想打动巡查员的心。他想见那个对曾经对他很友好的威昂弗检察官,想弄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他得到自由,去和自己的心上人还有年老的父亲团圆。到那时,他已经在这可恶的监狱里呆了十七个月。十七个月的监狱生活对一个呼吸惯了海上的空气,过惯了水手的自由生活,看惯了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人是太煎熬了!巡查员的确被这个可怜的年青犯人感动了,他决定去查案子,让他耐心等着。
汤坦斯跪下来,祷告着,他祈祷上帝赐福于这个像救世主去拯救地狱里的灵魂一样到他狱中来的这个人。门又关上了,但现在汤坦斯心中又怀有了一个新的希望。
“您现在决定怎么做呢?”监狱长问。
“我们先把牢房看完了再说吧,”巡查员说。“我一旦回去了,恐怕就没有勇气再下来了。”
“嗯,这个犯人,不像那一个,他疯得跟他的邻居不一样,也不那么令人感动人。”
“他怎么个疯法?”
“他只认为他有着一处极大的宝藏。头一年,他提议献给政府一百万给他自由,第二年,两百万,第三年,三百万,不断地这样加上去。现在他入狱已经是五个年头了,他一定会要求和您密谈,给您五百万的。”
“哦,那倒的确有点意思。这位大富翁是谁?”
“佛列耶神甫。”
“二十七号。”巡查员说。
“就是这里,打开门,安多尼。”
狱卒奉命打开了牢门,巡查员好奇地向“疯神甫”的牢房里探视着。在这个地牢的中央,有一个用从墙壁上挖下来的石灰画成的圆圈,圆圈里坐着一个人,他早已衣不掩体了。他正在圆圈里画几何线,那神态就像阿基米德当马赛鲁斯的士兵来杀他时的那样全神贯注。尽管开门的声音很响,但他却无动于衷,继续演算他的问题,直到火炬的光照亮了地牢阴暗的墙壁,他才抬起头来,很诧异地发现他的地牢里竟出现了这么多人。他急忙从他的床上抓过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丝合缝。
“你有什么要求?”巡查员问。
“我吗,先生?”神甫带着一种惊愕的神气答道,“我没有什么要求。”
“你没弄明白,”巡查员又说,“我是当局派来视察监狱,听取犯人的要求的。”
“哦,那就不同了,”神甫大声说,“希望我们能谈得拢。”
“又来了,”监狱长低声说道,“正如我所说,他又要开始讲了。”
“先生,”犯人继续说道,“我是法里亚神甫,罗马人。我曾给红衣主教斯巴达当过二十年秘书。我是在一八一一年被捕的,没有原因。被捕之后,我就在向意法两国政府提出要求还我自由。”
“为什么要向法国政府要求呢?”
“因为我是在皮昂比诺被捕的,而据我推测,正如梅朗和佛罗伦萨一样,皮昂比诺已成为法国的省会了。”
巡查员和监狱长相视而笑。
“见鬼!亲爱的,”巡察员说,“你这种关于意大利的新闻可不新鲜啦!”
“这是根据我被捕那一天的消息推测的,”佛列耶神甫答道。“既然皇帝要为他的儿子建立罗马王国,我想他或许也已实现了马基难里和凯撒·布琪亚的梦想,把意大利变成了一个统一的王国了吧。”
“先生,”巡查员回答说,“上帝已经把你这个伟大的蓝图改变过了。”
“这可是意味着意大利获得幸福和独立。”
“可能是吧,不过,我来这里不是听你阐述意大利的政治,我是来问你,你对于吃的和住的有什么要求吗?”
“吃的东西和他们一样,也就是说,遭透了,住的地方非常不卫生,但既然是地牢,也总算还过得去。这都没什么关系。我要讲的是一个秘密,我所要揭露的秘密可是非同小可的。”
“那一套又来了。”监狱长耳语道。
“正因为如此,我很高兴见到您,”神甫继续说道,“虽然您打断了我的工作,如果那个演算成功,或许会改变牛顿定律。但能请求您和我说几句话呢?”
“你对这里囚犯的解了如指掌?”监狱长说。
“你的确了解。”巡查员回答道。
“你所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先生。”他对佛列耶说道。
可是,神甫说,“我要和您说的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有五百万呢。”
“正如你所说。”这次是巡查员对监狱长耳语了。
当然,法里亚看到巡查员已想走开,就继续说,“我们也并非绝对要单独谈话,监狱长也可以在场。”
“不幸的是,”监狱长说,“你想说的话,我们事先已想到了,是关于你的宝藏,是不是?”法里亚眼睛盯住他,那种表情足以使任何人都相信他是神志清楚的。“当然喽,”他说,“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巡查员先生,”监狱长又说,“那个故事我也可以告诉您,这四五年来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那就证明,”神甫说道。“你正如《圣经》上所说的那些人,他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政府不需要你的宝藏,”巡查员说道:“还是留着你出狱那天用吧。”
神甫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一把抓住巡查员的手。“可以,假如我出不了狱呢?”他大声说道。“假如,他们不顾天理,一直把我关在地牢里,假如我死在这儿而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我的秘密,则那个宝藏不是就白白地丧失了吗?倒不如我和政府都要一点利益,那不更好吗?我情愿出到六百万,先生,是的,我愿意放弃六百万,余下的那些我也就满足了,只要换来我的自由。”
由于监狱长在旁边的误导,巡查员更认为这个人是个疯子,无非是想为自己找个越狱的机会。他依旧问了他的伙食怎么样,然后离开了。关于那个宝藏,只有神甫本人信以为真,更多人则更相信他是个疯子。
巡查员履行了他对汤坦斯的诺言。他检查了档案,找到了下面这张记录:艾登莫·汤坦斯拿破仑党分子,曾负责协助逆贼门厄尔巴岛归来。应严加看管,小心戒备。
这条记录的笔迹证明是在他入狱以后附加的。巡查员面对眼前记录上这个无法抗争的罪名,只得批上一句,“无需复议。”
这次视查使汤坦斯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自从入狱以来,他已忘记了计算日期。但巡查员告诉他一个新的日期,他没有忘记。他用一块从屋顶—角掉下来的石灰在墙上写道,“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从那时起,他每天做一个记号,以免再把日子忘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汤坦斯依然等待着。他最初预计可在两个星期以内释放。可是两个星期过去,然后他想到巡查员可在回到巴黎以前是不会有所行动的,而他要在巡查完毕以后才能回到那儿,所以他又定期为三个月。但三个月也过去了,三个月之后又过了六个月。这期间狱中生活毫无转变。于是汤坦斯开始幻想,认为巡查员的视察只不过是一个幻觉,是脑子里的一个幻想而已。
一年以后,监狱长被调任汉姆市长。他带走了几个下属,看管汤坦斯的狱卒也在其中。新监狱长到任了。他认为记犯人的名字实在太麻烦了,便给他们编上了号。这个可怕的地方一共有五十个房间,犯人们都被用房间号来代替。那不幸的青年已不再叫艾登莫·汤坦斯,他现在成了“三十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