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上小吃摊档林立,正经的酒楼却是不多,月半居便是其中翘楚,格调高雅,各色小吃做得尤其精致。这家店安歌小时候便常随着娘来,最是喜欢这里的点心,会随着时节变换而花样百出。
安歌匆匆赶到时,赵姨娘和红裳也才刚到。大堂中已是满客,她们便在二楼寻了个靠窗的雅座,临窗可见车水马龙,是安歌最喜欢的座处。
“还以为你们一早便在这儿候着了,心里着急,一路跑了过来。”
安歌强撑起笑颜答道,脑中仍挥之不去刚才的险境。红裳见她满头大汗,掏出手绢为她擦拭。
“今日码头人多,商船又来晚了些,多耽搁了一会。”赵姨娘抿了口茶,道,“那何老板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赵月笙几时吃过亏……”
红裳和安歌相视一笑,皆默默听她如往常一般口若悬河。赵姨娘好说,伶牙俐齿,能将一件平淡无味之事说得活色生香,三人不时为她一句话而捧腹。
一盏茶的功夫,点心很快便端了上来,浅红瓷碗里装的是清香四溢的糖水,三屉蒸笼里则是色泽饱满的糕点,名字都取得好彩头,金桂飘香、梅红双喜、西子拜月,但款式却是俗套。安歌尝了尝糖水,口感柔和,又似咀嚼花瓣,只觉满口生香,颇为惊艳。
每年逢拜月会期,月半居便会推出一道新品,只做短短一月便会撤去,但不久之后便会被各地酒家争相模仿,甚至在京中风靡。安歌每年也都会慕名来尝,而今年的这份倒是新奇。
“这糖水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姨娘有点这一道。”红裳也十分喜欢,忍不住叫了店主来问。
“这是咱们这儿新调的配方,全托了一位口味特别的贵客之福。不过他今年却给我们出了道难题:为这道甜品取个名字。”店家殷勤解释道,“我们苦思多日,都无法令他满意,只好向各位金主讨个主意。不知姑娘可有想法?”
红裳看了看安歌,忍不住笑道:“平日里就数你主意最多,如今正好顺水推舟,帮帮他们吧。”
“是呀,姑娘若真能开个金口,解了我们的难处,这一顿饭便算在我头上了。”
安歌托腮,看着碗中的甜汤不语。热气蒸腾,携来馥郁丁香气息,舀起一勺,粘稠透亮的羹肴中缀着点点樱桃碎屑,细细品味,红枣的甜味与花香糅杂。
她的唇角浮起隐约笑意。“姐姐,这丁香与樱桃,可让你联想到与乐坊相关的一阙词?”
红裳想了想,脸上有了了然的笑意:“你说的可是后主那阙《一斛珠》?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店主拍手赞道:“姑娘聪慧,能从食材上去推想。那这道甜品,可是取作一斛珠?”
“那也未免太过俗套了,这词的下阕我才是最喜欢的: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安歌扫视了一番往来就餐之客,大多是樱红柳绿的妙人,笑意更深,“这羹汤嫣红讨喜,座中又是佳人居多,不如取作‘笑唾檀郎’吧。”
“妙哉,妙哉!”店主得了点子,乐不可支,却是回首向隔壁厢房中望去,高声问道,“这位姑娘赐此佳名,公子可满意?”
安歌这才留意到,身后有一以帘幕隔断的小间,既可临街景,又能不动声色地窥望酒楼中动态。帘后有人影摇动,随后,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越出。
乍看之下,很难分辨他的年龄。但见他面如冠玉,眼角斜飞,带着半缕妩媚,半缕挑逗,宛若翩翩少年儿郎;而那轮廓分明的脸上却留着整齐的须髯,眉心微蹙,深邃的双眼似乎已阅尽世间悲欢。他身着一袭金色长袍,上绣栩栩如生的腾龙纹饰,玄色腰带上饰一块透着红光的玉佩,显得出尘脱俗,而又难以捉摸。
“你取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他微微笑着,凝视安歌,“就叫‘笑唾檀郎’吧。”
不知为何,他那道淡淡的目光压在了安歌心上,却沉如千斤。
“公子,那‘笑唾檀郎’便从今日起挂牌月半居了,这位姑娘,您这桌的单便不用再付了。”店家笑得满面红光,忙回到厨房打点吩咐。
安歌冲他颔首为礼,心里暗暗叹服他的手艺。自己信手拈来的名字,却能被月半居挂牌采用,赋予拜月会的头筹佳肴,她颇有些受宠若惊。
“小女信口开河,承蒙抬爱。”安歌笑道,“公子能有如此心思,做得可口甜点,安歌实在佩服。”
“这道菜,你喜欢吃吗?”他含笑望着安歌,轻声问道。安歌一愣,在他的注视下如着魔般地点了点头,他眼中的笑意更深。
“你喜欢便好。”他笑道,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有着让人忘却所思的能力,安歌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身旁的赵姨娘与红裳皆不言语,只是垂首低眸。
不知为何,四周越来越多的人往这一桌望过来,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公子,您该回府了……”那店家来到他身侧,低声说道。
“那我便先告辞了,安歌……姑娘。”他轻轻躬身,像在施礼,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安歌,良久,方转身而去。
直到他出了酒楼大门,安歌才敢偷偷瞥了一眼他清癯绝尘的背影。此时她方想起,他这身异族装束,与早晨在乐铺中所见二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歌儿,你不会还没有猜出来,此人从何而来吧?”红裳在她耳畔小声提醒道,“南诏穆氏使团进京,据说这些人都深谙巫蛊之术,城中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难怪我觉得此人如此奇异,原来是南诏穆氏……”
安歌望着方才他委身的帘幕,想起那双带着愁绪的横波目,心里莫名地有些怅然。
于兹俯旧原,属目驻离轩。
他可是在这里,怀想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