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瑶琴在案,安歌缓缓拨动琴弦,娓娓唱道。后主李煜之词字字珠玑。当年之繁盛,今日之孤凄,欣戚之怀,相形而益见。
自那日与谢允在私塾一叙后,安歌看待身旁诸事多了一分审慎。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春风十里便像是一个庞大的幌子,虽然表面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其中却有暗流涌动。
乐坊中,除了一起修习歌舞的姐妹们之外,还有众多默默无闻的侍女、厨房帮工、小厮,又有进出送货的工人、卖生鲜的老叟等等,鱼龙混杂,更别提那些每日迎来送往的贵客、旅人,日日见,日日新。
若要借这乱流掩蔽,偷偷传递情报,实在是易如反掌。安歌想起那日赵公子来观红裳的惊鸿舞,若翠翘想要将绿玉卷轴捎给娘,只需央赵公子带些乐谱等物件,夹带其中便是了。
安歌只是不明白,娘为什么需要这些情报?她与澄江王高湛之间又有何旧怨?八月半的设宴,她到底想做什么?
一曲歌罢,安歌稍作歇息,又被差使去取兰溪的玉笛,为她送到南街去修理,可巧却在廊中遇见了衣着精致的翠翘。
“赵夫人,这厢可好?”
安歌见了她,一时喜上眉梢,忍不住调笑道。过去在坊中两人交情不浅,此番出嫁后,便一直没有再聚,没想到正惦记着翠翘时,她便出现了。
翠翘看起来似乎有心事,却仍对安歌展颜一笑。“许久不见,歌儿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这不是见了姐姐,心里高兴。”安歌亲昵地挽起她的手,往后院走去,“娘今日和姨娘到市集中采买,前脚刚走,你便来了,实在不巧。”
“林师傅身体可好?”她关切地问道,翠翘对林宛的教导之情一直感念在心。
“这几日我接过了她的很多事儿,让她多休息,看起来娘的气色似乎也好多了。”安歌笑道,“姐姐近况如何?赵公子待你可好?府中生活还习惯吗?”
翠翘淡淡一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日子便都是这样过的。”
安歌见她神色有几分落寞,想起近些日子赵宇频频出入乐坊,怕是在家也冷落了她,忙岔开了话题,捡了些身旁的奇闻趣事说给她听,翠翘眉间的忧愁才消解了几分。
到房中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翠翘便起身请辞。
“家中管束严苛,我今日本不该擅自出府的……”她垂眸,从怀中拿出一个布袋子,里面隐约有陶瓷相碰之声,“听闻林师傅身体不适,我这里有一些益气补血的良药,便劳烦歌儿代为转达。”
“这种事情,姐姐遣下人过来便是了,何必自己专门跑一趟呢?”安歌接过布袋,只觉手中的物事颇为沉重。
翠翘转过脸,低声说道:“你也知赵郎薄情,正妻善妒,大府之中妾难为,我不愿与人争,却自有人要来寻事……我只求上苍垂怜,保我母子平安。”
她微微低着头,一手轻掩小腹,语气里除了酸涩,还有几分惴惴不安。
“姐姐……有喜了?”安歌却是又惊又喜,“赵宇可知道这件事?”
“我已有多日没见过他,也不敢说与旁人听,怕……”她欲言又止,拉着安歌的手,轻轻握了握,终是无言而去。
安歌望着她愈发纤细的背影,想起了那方绿玉卷轴上娟秀的小字。自己当时好心为她作嫁衣裳,却似乎是伸手将她推入了一个火坑,心中颇不是滋味。
谋取高湛,以平旧怨……
安歌正兀自出神,这八个字却突然跳入了脑海中。今日翠翘前来拜访,或许也是为传递讯息之故?她打开手中的袋子,里面是四五个小药罐子,看起来颇为瓷实。她打开了一个,轻轻一嗅,便知道其中确是良药,如是者三,到最后一个时,她拔出红布塞,便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卷轴,只是颜色艳丽如红玉。
安歌倒出卷轴,好奇地端详了片刻。这卷轴设置极为精妙,上面有一道半月形的锁孔,需要一把极细的钥匙方能解开。一旁的小槽里灌注有液体,想必若是强行拆开,那液体便会流出,将卷轴腐蚀。
安歌手握卷轴,暗暗下了决心。
林宛回来时已是夜深,推门入房时,却见安歌仍然坐在屋中等待。
“今日和玉笙在渡口耽搁了些时候,让你久等了。”她的神情有些疲惫,但仍对安歌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安歌忙起身让座,为她端来了炉上一直暖着的热汤。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白天的见闻。
“娘,今日翠翘姐姐路过乐坊,给你带了些药来。”安歌指了指卧榻旁那个小布袋子,“都是上好的补药,睡前和水吞服,提神补气。”
林宛闻言,便起身前去查看,安歌远远凝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慢慢变得僵直。
“歌儿,她送过来的东西只有这些吗?”林宛背对着她,轻声问道。
“全怪歌儿手脚笨拙,回来路上打碎了一个……”安歌露出懊丧的表情,上前轻轻为林宛捏起了肩膀,“只是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弄得我的手一直发痒,不过碎片我都收拾干净了。”
“那东西沾到你的手上了?让娘瞧瞧。”林宛闻言,立时便拉过她的手,见指尖的确有些发红,便起身从她床边的小格中取出了一只圆盒子,用指尖从里面沾了一点膏药。
便是在这盒子开闭的片刻,安歌便瞥见了盒盖上嵌着的那支银钥匙。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低头揉搓着指尖。其实卷轴安然地藏在她的衣袖之中,而她通红的手指,只是因为之前有意将辣椒切碎了抹在指尖。如今见娘一脸心疼地给自己上药,她心里倒是有些内疚,只是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情,她从不轻易放弃。
“一会儿用纱布包上,夜里翻身时小心些,莫碰到别处。”林宛叹了口气,也没有责备她,只是让她早些休息,自己却起身出了门,说有东西遗落在了赵玉笙的房里,需要去取一趟。
她前脚刚走,安歌便熟门熟路地摸出了那只圆盒子,用银钥匙打开了红玉卷轴。里面是一张袖珍小纸,画了赵府的地图,并标清了澄江王高湛的居所。
如有了翠翘的这份绝密材料,谋取高湛一事便容易得多了。若安歌没有猜错,赵姨娘与这件事必有联系,娘或许是去与她商量对策了。
安歌蹑手蹑脚地来到赵玉笙的屋外,轻轻将身子倚在窗下,透过一点缝隙凝神细听。
“……若不知府内构造和澄江王的居所,要暗中入府更是难上加难。”赵玉笙的声音透过纱窗传了出来。果然,她们确乎在谋划“谋取高湛”一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玉笙,我也舍不得让红裳这孩子以身试险……她毕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林宛低低地回道,声音却有些沙哑,“只是澄江王时隔七年,首度出京,偏偏又到了我们的门前,就此放过,我心有不甘。”
“要想强攻,也未尝不可,只是需要青鸾报倾巢出动,里应外合,调虎离山,趁府卫松懈之际下手。”
赵玉笙沉吟片刻,又道,“前些日子又莫名地折了些线人,幕后黑手我们始终未能查清,如今手头确实没有多少合适的乐师,能陪红裳入府,但你必是不愿让歌儿以身试险的。”
“玉笙,你知道我的规矩,在七载锁心完结之前,歌儿绝不能遇到故人,那日上玉莲堂谢客已是越界……”林宛话音未落,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赵玉笙忙为她倒水抚背,一时室内皆静。
安歌听见七载锁心,心里却是一惊,“故人”二字更是让她疑惑。娘如何会突然提起自己那日在玉莲堂与刘豫章、卢俊逸的初见?何况,她与澄江王高湛素未谋面,又是何来故人一说?
“你不愿说,我便也不再追问七载锁心一事了。”良久,赵玉笙叹道,“金步摇既出,便如见杨主。你既有令,我便无论如何都会为你做到,你无需担心。”
林宛没有言语,闭上眼,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赵玉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勉强一笑,自嘲道:“青鸾报是杨氏一族的信息命脉,我赵家世代为掌线使,却没想到,传到我手中时竟衰落至此,教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莘月和杨老将军交代?”
“但愿……一切顺遂天意。”林宛轻轻吐出几字,睁开双眼,眼角却隐隐有泪光闪动。
安歌蜷在阴影之中,发烫的指尖,却是默默攒紧了手中的红色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