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烧香秉烛乞巧的七月半后,绫罗城家家户户便开始为一年一度的拜月会筹备,这是城中远近闻名的盛会,不少达官贵人都会不远万里前来观会。十里琴川灯火通明,争奇斗艳的歌舞姬们争相献艺,万户捣衣声映照月色,是绫罗城最热闹的时光。
而这个人人拜月的日子,恰好是安歌的生辰。
安歌坐在后院的阶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旁的一片灌木。娘这几日精神好些了,乐坊里的姐姐们都争着要她指点自己的歌舞,想在拜月会上拔得头筹。红裳更是着了魔似地练习,朝暮都能听见她房中传来的乐声。安歌也不好去打扰她们,便只能一个人安静地读读书、写写字。
距离冠礼已去小半月,听说谢邈在家中专心求学,也甚是忙碌,想必他冠礼后便要赴京求取功名了。安歌心念一动,回屋拿了些东西,准备上门看看他。
西街原本是城中卖纸笔香火的街市,之前那场原因未明的大火,造成了不少破坏,但几家受殃及的店铺,如今又已经装潢完善,赶着在拜月会期间做些大生意。
安歌抿了抿唇,那日由于大火触发的记忆始终萦绕在心头。她自小从未离开过绫罗城,又如何会有关于京都的记忆?娘叩首拜别的人是谁?杨家的血脉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心有疑虑,便有些心事重重。
过了西街,转上一条开阔而稍显古旧的青石板路,就能看到私塾红砖青瓦的屋顶。
安歌想起第一次与娘一起经过私塾前,自己就被里面的朗朗书声迷住了,由此一心想要识字念书。那天天气分外晴好,一排排端坐的总角小儿,摇头晃脑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如今的私塾虽然几经修缮,格局依然没有太多变化。门前的庭院里参差地种着桃树与茉莉,一进门便能闻到花香。前院的大屋被隔作几间,最大的便是书房,小童们都席地而坐,或聚精会神,或打瞌睡,或开小差,谢允坐在堂上,一脸正色,教授《春秋》。安歌路过时冲他微微一笑示意,然后驾轻就熟地绕到了屋后谢邈的房门前。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安歌正准备敲门,却听见屋内传来谢邈念书之声,念的是《尚书·尧典》。他的声音清朗,对这段话玩味再三,安歌不忍打扰他,便在门前坐下。
阶上均是厚重的青石板,青苔丛生,隐约能看见掩映其中的雕纹。听谢伯伯提过,这栋房子曾属于前朝皇帝萧氏的外戚,后来中州大乱,家族没落,几经易手,如今已变为寻常百姓家。而当年烽火硝烟的遗迹,被藏在一片盛世繁华之后,兀自荒凉。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州地区自古以来便是分邦而治,七州各自为政,联合抵御北州蛮夷与隔海相望的南州南诏,数代人相安无事;后有萧氏起兵,坐拥雍州,沃土千里,以一家之力折天下英雄,号令七州军民,但他的王朝不过几代便覆灭了;而后豪雄并起,逐鹿中州,高氏阳帝出身草莽,却顺时起势,连并常、凉、幽、泸四州,进而一统天下,建立齐朝。
如今开国已一十九年,平定叛乱后,朝中空乏,高氏重开科考之门,又立五经博士以取贤才。安歌曾无意中听娘说过,谢伯伯曾是前朝太学博士,专修《尚书》,谢邈亦是自幼便饱读诗书。安歌便常常拿玩笑话激他,但他似乎看淡功名,仅以读书为乐而已,否则以他的天资,定能金榜题名。
“你在这里蹲着干什么?快进来。”冷不丁地,头上传来谢邈的声音。安歌回头,见他手持书卷,面露惊讶神色,忍不住咧嘴一笑。
“你不来看我,我只好自己送上门来了呀。”
他的房间还是那么整洁。书榻上摊着几册尚书,他拿小楷做的笔录墨迹未干。安歌随意地坐在他身边,喝着沏好的茶,翻弄着一旁的书册。
“怎么突然读起了尚书?我记得十三岁时你便学完了。”
“八月京中五经开学,我想去一试。”他顿了顿,又抱歉地说道,“你的生辰,我怕是不能跟你一起过了。”
早在来之前,安歌便隐隐猜到他有此打算,所以心里倒也没太惊讶,只是有些感伤。“大丈夫志在四方。我戳了你这么久的脊梁骨,终于还是把你戳动了心。”
谢邈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泸州多水,绫罗城更是以水染丝绸而得名,琴川的末支穿城而过。回家时,谢邈陪她信步走马,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河边。
每年拜月会,他都会和安歌一起放河灯、许愿,就像一个寿辰惯例一般。如今由于时节尚早,河边只有几个顽童在戏水,生意零星。
“蝴蝶、桃花,还是凤凰鸟?”杂货店的老板娘在路边招徕生意,安歌还未开口,谢邈便说道,“自然是凤凰。”
安歌笑了笑。对自己的偏好,谢邈一向记得清楚。她信步走过石桥,记起儿时自己贪玩走失,曾在此遇到过一个疯言疯语的银发女人。
“皓月既出,灵镜为辅……七载锁心,尘事难离。”
七载锁心……
她隐约想起,娘好像也曾向谢伯伯提起这个词,但其中的意味,自己并不明白。等娘身体好转时,她必要好好问问娘。
暮色四合,安歌点了蜡烛,将灯小心地放在水面,静静看着那抹暖黄色在微波中翻腾,辗转,最终顺水而去。
夜色中,谢邈凝望着安歌双手合十的背影,目光温柔。“许了什么愿?”
安歌冲他挤了挤眼,大大方方地在河边坐下,“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的心愿里……可有我?”谢邈也在她身边坐下,望着她。
“你哪需要我许愿相助?凭你的才气,金榜题名自是不在话下。”安歌调侃道,“我只怕谢大公子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安歌是路人呢。”
“忘了什么,我都不敢忘了你。”他低头,极认真地说道,“只希望……你不会先把我忘掉。”
安歌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曲谱。
“这支曲是给你的,长路漫漫,你可以以此为乐。”安歌冲他龇牙咧嘴,“待你功成名就,填好这阙,记得回来找我领那只纸鸟。”
“好,你等我。”
隔着夜色,他声音中的笑意依然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