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任国王的祖父授予该团光荣的“蓝色鳄鱼护卫团”的称号,并把蓝色鳄鱼的旗帜赠与他们。他们的战斗盔甲是用这些鳄鱼皮制成的,经过合适的处理和加工,坚硬到可以阻止剑刺穿或给敌人造成剑伤;重量上比金属轻得多,在沙漠的阳光下穿起来更显凉爽。塔努斯戴着全部用鸵鸟羽毛装饰的鳄鱼皮头盔,他的胸铠也用鳄鱼皮制成、磨光,点缀着青铜玫瑰花形饰物,他的这一装束足以让敌人心惊胆寒,让年轻的女人春心荡漾。
我测量并留意每个尸体的身长和腰围,看着工作中的兽皮工人,我突然发现,对这些可怕的怪物我没有感到一丝同情,与对被杀的海牛感受不同。在我心中,自然界中没有任何动物比鳄鱼更令人憎恶,可能除了分泌毒液的鱼蝰。
一个兽皮加工者切开最大的怪物的肚子时,一个已部分被消化的年轻女孩滑出来,流到泥堆里,我的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这头鳄鱼吞下了这个女孩的整个上半身,从腰部以上。虽然肉已经由于消化液侵蚀而变软、苍白,正在从头骨开始坏死,但是女孩的顶髻仍完好,还整齐地盘卷在脸上方,但脸已被毁,看上去很恐怖。更为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项链,骷髅的手腕还带着漂亮的红蓝瓷珠手镯。
这个可怕的残留物一露面,人们就发出了肝肠寸断的尖叫声,划破喧闹的人群。一位妇女挤过士兵,走向前,跪在这个可怜的尸体旁。她撕着衣服,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我的女儿!我的小女儿!”她就是昨晚的那个女人。前一天晚上她来到王府,报告说她的女儿失踪了。官员们告诉她,孩子可能已经被流氓团伙中的某个人诱拐或卖为奴隶了。这些团伙经常惊扰农村地区,已经成为这一地区的重要势力,公然在大白天来到城门跟前进行非法掠夺。王府官员们告诉这个女人,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找回她的女儿,因为政府无法控制劫匪。
就这一次,这个可怕的预测已经证明是毫无根据的。这位母亲已经认出了这个可怜的小尸体身上还佩带着的饰品。我十分同情这个受打击的母亲,于是派一个奴隶取来一个空的红酒罐子。虽然这个母亲和她的女儿与我素昧平生,但是我帮助她收集遗物并装到罐里,以备事后体面地埋葬。我的眼泪也禁不住涌出来。
她把那个罐子紧捧在胸前,摇摇晃晃地走向寻欢作乐的人群,他们对此漠不关心。我想,尽管这位母亲会慷慨地为她的女儿举行仪式和祷告,但是她没有能力支付高额的木乃伊费用,即使她能拿出最基本的钱,还是没有坟墓,这个孩子的灵魂还是不会得到永生。而且,尸体在进行防腐处理前必须完好无损。我十分同情这个不幸的母亲。我的弱点是,经常感叹,在人生道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不幸的人,他们的担忧和悲伤都让我跟着伤感。要是能有一颗更坚硬的心和一颗更愤世嫉俗的头脑就好了。
和以往一样,当我悲伤或苦恼时,我就会求助于我的笔和卷轴,开始记录我周围发生的一切——从捕鱼人到失去亲人的母亲,到河岸上死河马和鳄鱼的剥皮和屠宰者,到无所顾忌地尽情吃喝、寻欢作乐的人群。
那些吃饱肉、喝足酒的人们正倒在地上打呼噜,即使被那些熬夜的人们踢、踩到身上,也毫不在意。更年轻、更无耻的人们还在跳舞、拥抱,在黑暗中,在无法发挥掩护作用的稀疏的灌木丛后和被踩踏的纸莎草滩上,喧闹地交合。这种淫乱的行为只是感染整个地区不安的一种症状。如果在大底比斯省有一名强壮的法老,一个品德高尚正直的管理人,事情绝不可能是这样。普通老百姓以那些地位比他们高的人为榜样。
虽然我对所有的事都强烈反对,但我仍如实地记录这一切。我盘腿坐在荷鲁斯呼吸号艉楼上,完全专注于写写画画。太阳落山了,似乎在大河里喝水解渴,在水面上留下青铜色的光辉,在西部天空放射出烟一般的光芒,好像已在纸莎草滩燃起火焰。
海滩上的人群变得更喧闹和肆无忌惮了。妓女们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看见一个丰满的主妇似的“爱情女祭祀”,前额上戴着一个与众不同的蓝色护身符,引领一个骨瘦如柴、只有她身高一半的船上的水手走进了火光那边的阴影中。她脱下裙子,跪在泥土地上,露出一对颤抖的硕大屁股。这个小男人高兴地叫了一声,像狗一样扑到她身上,只几秒钟她就和他一样狂叫起来。我开始描画他们古怪的姿势,但天很快暗下来,我不得不写到此为止了。
当我把卷轴放到一边,我突然意识到,在死亡女孩事件之前,我就一直没看到我的女主人。我惊慌地跳起来。我怎么能这么粗心大意呢?我的女主人家教很严,我一直对此很重视。她是一个品行良好、有道德的孩子,完全知道法律和习俗赋予她的责任和义务。她也注意到了她所在的高贵家庭的荣耀和她在社会上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她和我一样敬畏她父亲的权威和脾气。当然我信任她。
我信任她,正如我清楚地知道,一个固执己见、正处于成年伊始、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在这样一个夜晚,和一个英俊潇洒、同样情感丰富、她彻底倾心的年轻士兵单独在一起。
我不是十分恐慌我女主人脆弱的处女膜,那个莫须有的护身符很少被重视。我更恐慌于我的皮肤会遭受重大损害。早晨我们将返回卡纳克,返回英特夫领主王府,在那里,能言善辩的嘴足以把我们任何堕落或不忠的故事讲给他听。
我主人的奸细遍及社会各个层面和所在地区的每个角落,从码头、田地到法老自己的王宫。人数甚至比我的线人还多,因为他有更多的钱,虽然其中许多人为我们俩效力时不偏不倚,我们的关系网也在很多层面上有时相互联系。如果洛斯特丽丝做了令我们所有人丢脸的事——她的父亲,她的家庭,和我——她的私人教师兼管家,那么英特夫领主早上就会知道这件事。我也会知道。
我从船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找她。我爬上艉楼,绝望地搜寻海岸,看不到她和塔努斯的任何踪迹。我的恐惧在加剧。
我不得不开始考虑在这样一个疯狂的夜晚到哪里去找他们。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紧握双手,但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我总是用心避免表现出女人气。
我确实厌恶那些过度肥胖、装模作样、搔首弄姿的家伙,他们和我一样身体有残疾。我总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男人,而不是个阉人。
我努力控制自己,恢复到了战斗高潮时我在塔努斯表情中看到的冷漠、坚定的神采。而我的智慧又重新回来,又变得理智了。我在考虑我的女主人可能如何表现。当然我私下里非常了解她,毕竟我已经研究她十四年了。我知道,她太挑剔、太注意她的高贵地位,不会大胆地和醉鬼、和岸上那些言语粗鲁的人来往,或钻进灌木丛中和不文明的畜生欢愉,露出两个后背,就像我见到的水手和老胖妓女。我知道我不能找任何人帮忙寻找,否则英特夫领主就会知道一切。我必须一个人做。
洛斯特丽丝能被带到哪个秘密地方呢?像她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女孩,满脑子都是关于爱情的浪漫想法。尽管她的那两只小黑狗尽力启蒙了她,我怀疑她是否很认真地考虑过男女的身体接触。我试探她时,她从未流露过对此事中的技术方面有很大兴趣,因为我的责任就是提醒她,至少让她足以学会保护自己。
那时我意识到,她去的那个地方一定代表了她的美好向往,充满了她对爱情的希望。如果荷鲁斯呼吸号上有一个船舱,我马上就奔过去了,但我们的河船太小,属于实战船,为了速度和操纵灵活,去除了多余装备。船员们睡在光秃的甲板上,而船长和他的大副们只在芦苇中待一夜。此刻还没有搭天棚,所以船上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卡纳克和王府距此只有半天的路程。奴隶们现在只能在近岸的小岛上搭帐篷。这块地方使我们这伙人保留了自己的一点隐私。奴隶们懒洋洋、拖拖拉拉,但他们也已加入了节日庆祝中。在火把光亮中,我看见几个人已经有点站不稳脚跟了,他们扶着、挣扎着,还没有搭起洛斯特丽丝的私人帐篷,所以这对情人还没有享受到地毯、刺绣挂帘、鸭绒垫子和亚麻床单的豪华舒适。那么他们会在哪儿呢?
就在那时,远处泻湖上一束柔和的黄色火把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很快,我的直觉被激发起来。我意识到,鉴于我女主人和女神哈比的关系,在泻湖中心那个稀奇古怪的小花岗岩岛上,女神的神殿吸引着洛斯特丽丝,使她无法抗拒,这恰恰就是她要去的地方。我找寻各种到达小岛的工具。虽然几艘小筏停靠在浅水区,但是大多数渡船工醉倒了。
我发现了岸上的克拉塔斯。他头盔上的鸵鸟羽饰高高竖起,傲慢的举止让他很显眼。
“克拉塔斯!”我冲他喊。他挥着手向我这边看过来。克拉塔斯是塔努斯的大副,除了我以外,是塔努斯一群朋友中最忠实的一个。我很相信他。
“帮我弄一只船!”我冲他叫道,“任何船!”我几乎发狂,我的声调很高,他听得很清楚。他是那种典型的豪爽派,发问的速度很快。他大踏步跨上岸边最近的一艘小帆船。渡船工人正像木头一样躺在船底。克拉塔斯抓起他的颈背,把整个人提起来,放到岸上。渡船人一直未动,仍昏睡在廉价红酒的迷醉中,蜷曲的姿势好像克拉塔斯已经把他倾倒掉。克拉塔斯亲自撑筏,只用篙撑了几下,船就停靠在了荷鲁斯呼吸号旁边。我急忙跌撞着出来,踩在了小帆船中一个东倒西歪的人身上。
“到神殿去,克拉塔斯,”我一边往上爬一边恳求克拉塔斯。“愿亲爱的哈比女神保佑我,我们还不太迟!”
随着帆船上的帆在夜晚的微风中飘动,我们在黑暗的水面上迅速划行,来到了神殿下方的石头码头。克拉塔斯把系缆拴在系泊索具杆上,好像要跟我上岸,但我制止了他。
“看在塔努斯份上,不是我的份上。”我说,“请不要跟着我。”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我听候你的召呼。”他拔出剑递给我,剑柄冲我,“你需不需要这个?”
我摇摇头。“不是那种危险。我还有匕首。但是谢谢你的信任。”我把他留在船上,匆忙登上花岗岩石阶,向哈比神庙走去。
入口高高的门柱子上托架里的灯芯草闪烁着微红的火光,照得墙上的浅浮雕作品似乎有了生命,舞动起来。哈比女神是我最喜爱的神之一。严格地说,她不是男神,也不是女神,而是一个奇怪的、长着胡须的、半阴半阳的怪物,既有一个粗壮的阴茎,还有一个同样深的阴道,一对硕大的乳房哺乳众人。她是神化的尼罗河,丰收的女神。埃及两个王国和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完全依赖于她,而定期发生的洪水是她在改变自我。她能改变性别,也可以像埃及的其他神一样,随意显现动物的形状。她最喜欢假扮河马。尽管神的性别模糊,我的女主人洛斯特丽丝却总是把她看成是女性,我也是。哈比神庙里的祭司在这点上和我们的想法不同。
她刻在石头上的形象庞大,如同一位母亲,用红、黄、蓝活泼的三原色涂成,她和蔼的海牛头放射出光芒,好像带给自然界累累硕果和旺盛的生命力,预示着丰饶。可这与我此刻的心情很不协调,我正焦急不安。我担心我刚才的不敬可能在这一刻利用了女神的纵容。
一位女祭司跪在侧面祭台,我跑向她,抓住她的披肩边,焦急地拉住。“尊敬的嬷嬷,告诉我你见过洛斯特丽丝小姐吗?她是大维西尔的女儿。”在上王国没有一个公民不认识我的女主人。他们都因为她的美丽、乐观和温柔的性情而爱她。她在外出寻访时,人们聚在她周围,在街道上、市场里向她欢呼。
女祭司咧嘴冲我笑,满脸都是褶,没有牙。她把一根骨瘦如柴的手指放在鼻子侧面,表情神秘,好像知道一切。我最坏的担心被证实了。
我再一次摇晃她,但轻了许多。“她在哪儿,尊敬的嬷嬷?我求你,快说!”但她摇摇头,转动着眼睛,向里面的圣所入口看去。
我快速穿过花岗岩石板路,我的心脏比疯狂的脚步运行得更快,但即使在极度痛苦中,我也在质疑我女主人的大胆。虽然是贵族家庭中一员,她有权利接近众神中的神,但在整个埃及,还有谁有胆量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作为她爱情的约会处?
在圣所门口我停住了。我的本能是对的。他们在那儿,两个人——正如我担心的。我对自己确定的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心神不宁,我几乎大喊出来制止他们。但我忍住了。
我的女主人衣衫完整,甚至比平时穿得还多,因为她的双乳被遮住,头上还缠了一条蓝色羊毛围巾。她正跪在哈比神庙的巨大塑像前。女神的光辉照耀着她,像蓝色水莲花环。
塔努斯在她旁边跪着。他把武器和盔甲放在一边,堆放在圣坛门口。他穿着一件亚麻衬衣,短外衣,脚上穿着拖鞋。这对年轻人手握着手。他们严肃低语时,脸几乎挨到一起。
我卑鄙的怀疑被否定了,我深深感到后悔和羞耻。我怎么能怀疑我的女主人呢?我开始悄悄退出,仅仅退到侧面祭台,我要在此感谢女神的庇护。我谨慎地观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然而,就在此时,洛斯特丽丝站起来,踌躇地走近女神像。我被她女孩般的优雅吸引住了,我又多停留了一会儿观察她。她解下脖子上挂的、我为她做的天青石女神像。我猛地意识到她要把它作为祭品奉献出去。那件首饰是用我对她全部的爱刻成的,我不愿看它离开她的脖子。洛斯特丽丝踮着脚尖,把它挂在塑像的脖子上,然后跪下,吻着石脚。塔努斯看着她,仍跪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