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1925年4月22日,最初发表在《学生杂志》12卷12号,后收入《胡适文存三集》卷二。
胡适
“读书”这个题,似乎很平常,也很容易。然而我却觉得这个题目很不好讲。据我所知,“读书”可以有三种说法:(一)要读何书关于这个问题,《京报副刊》《京报副刊》:“五四”时期有重大影响的报纸副刊之一。孙伏园编辑,1924.年创刊,每日一号,1926年被奉系军阀封闭而停刊,共出477号。与《学灯》(《时事新报》副刊)、《觉悟》(《民国日报》副刊)、《晨报副镌》(《晨报》副刊)并称为“四大副刊”。上已经登了许多时候的“青年必读书”;但是这个问题,殊不易解决,因为个人的见解不同,个性不同。各人所选只能代表各人的嗜好,没有多大的标准作用。所以我不讲这一类的问题。
(二)读书的功用从前有人作“读书乐”,说什么“书中自有千种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现在我们不说这些话了。要说,读书是求知识,知识就是权力。这些话都是大家会说的,所以我也不必讲。
(三)读书的方法我今天是要想根据个人所经验,同诸位谈谈读书的方法。
我的第一句话是很平常的,就是说,读书有两个要素:
第一要精,
第二要博。
现在先说什么叫“精”。
我们小的时候读书,差不多每个小孩都有一条书签,上面写十个字,这十个字最普遍的就是“读书三到:眼到,口到,心到”。现在这种书签虽不用,三到的读书法却依然存在。不过我以为读书三到是不够的;须有四到,是:“眼到,口到,心到,手到”。我就拿它来说一说。
眼到是要个个字认得,不可随便放过,这句话起初看去似乎很容易,其实很不容易。读中国书时,每个字的一笔一画都不放过。近人费许多工夫在校勘学上,都因古人忽略一笔一画而已。读外国书要把A,B,C,D,……等字母弄得清清楚楚。所以说这是很难的。如有人翻译英文,把port看作pork,把oats看作oaks,于是萄葡酒一变而为猪肉,小草变成了大树。说起来这种例子很多,这都是眼睛不精细的结果。书是文字做成的,不肯仔细认字,就不必读书。眼到对于读书的关系很大,一时眼不到,贻害很大,并且眼到能养成好习惯,养成不苟且的人格。
口到是一句一句要念出来。前人说口到是要念到烂熟背得出来。我们现在虽不提倡背书,但有几类的书,仍旧有熟读的必要;如心爱的诗歌,如精彩的文章,熟读多些,于自已的作品上也有良好的影响。读此外的书,虽不须念熟,也要一句一句念出来,中国书如此,外国书更要如此。念书的功用能使我们格外明了每一句的构造,句中各部分的关系。往往一遍念不通,要念两遍以上,方才能明白的。读好的小说尚且要如此,何况读关于思想学问的书呢?
心到是每章每句每字意义如何?何以如是?这样用心考究。但是用心不是叫人枯坐冥想,是要靠外面的设备及思想的方法的帮助。要做到这一点,须要有几个条件:
(一)字典,辞典,参考书等等工具要完备。这几样工具虽不能办到,也当到图书馆去看。我个人的意见是奉劝大家,当衣服,卖田地,至少要置备一点好的工具。比如买一本《韦氏大字典》,胜于请几个先生。这种先生终身跟着你,终身享受不尽。
(二)要做文法上的分析。用文法的知识,作文法上的分析,要懂得文法构:造,方才懂得它的意义。
(三)有时要比较参考,有时要融会贯通,方能了解。不可但看字面。一个字往往有许多意义,读者容易上当。例如tum这字:
作外动字解有十五解,
作内动字解有十三解,
作名词解有二十六解,
共五十四解,而成语不算。
又如Strike:
作外动字解有三十一解,
作内动字解有十六解,
作名词解有十八解,
共六十五解。
又如go字最容易了,然而这个宇:作内动字解有二十二解,
作外动字解有三解,
作名词解有九解,
共三十四解。
以上是英文字须要加以考究的例。英文字典是完备的;但是某一字在某一句究竟用第几个意义呢?这就非比较上下文,或贯串全篇,不能懂了。
中文较英文更难,现在举几个例:祭文中第一句“维某年月日”之“维”字,究作何解?字典上说它是虚字,《诗经》里“维”字有二百多,必需细细比较研究,然后知道这个字有种种意义。
又《诗经》之“于”字,“之子于归”“凤凰于飞”等句,“于”字究作何解?非仔细考究是不懂的。又“言”字人人知道,但在《诗经》中就发生问题,必须比较,然后知“言”字为联接字。诸如此例甚多,中国古书很难读,古字典又不适用,非是用比较归纳的研究方法,我们如何懂得呢?
总之,读书要会疑,忽略过去,不会有问题,便没有进益。
宋儒张载说:“读书先要会疑。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他又说:“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又说:“学贵心悟,守旧无功。”
宋儒程颐说:“学原于思。”
这样看起来,读书要求心到;不要怕疑难,只怕没有疑难。工具要完备,思想要精密就不怕疑难了。
现在要说手到。手到就是要劳动劳动你的贵手。读书单靠眼到,口到,心到,还不够的;必须还得自己动动手,才有所得。例如:(1)标点分段,是要动手的。
(2)翻查字典及参考书,是要动手的。
(3)做读书札记,是要动手的。札记又可分四类:
(a)抄录备忘。
(b)作提要,节要。
(c)自己记录心得。张载说:“心中苟有所开,即便札记。不则还塞之矣。”
(d)参考诸书,融会贯通,作有系统的著作。
手到的功用。我常说:发表是吸收知识和思想的绝妙方法。吸收进来的知识思想,无论是看书来的,或是听讲来的,都只是模糊零碎,都算不得我们自己的东西。自己必须做一番手脚,或做提要,或做说明,或做讨论,自己重新组织过,申叙过,用自己的语言记述过,——那种知识思想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
我可以举一个例。你也会说“进化”,他也会谈“进化”,但你对于“进化”
这个观念的见解未必是很正确的,未必是很清楚的;也许只是一种“道听途说”,也许只是一种时髦的口号。这种知识算不得知识,更算不得是“你的”知识。
假使你听了我这句话,不服气,今晚回去就去遍翻各种书籍,仔细研究进化论的科学上的根据;假使你翻了几天书之后,发愤动手,把你研究所得写成一篇读书札记;假使你真动手写了这么一篇“我为什么相信进化论?”的札记,列举了:
(一)生物学上的证据,
(二)比较解剖学上的证据,
(三)比较胚胎学上的证据,
(四)地质学和古生物学上的证据,
(五)考古学上的证据,
(六)社会学和人类学上的证据。
到这个时候,你所有关于“进化论”的知识,经过了一番组织安排,经过了自己的去取叙述,这时候这些知识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所以我说,发表是吸收的利器;又可以说,手到是心到的法门。
至于动手标点,动手翻字典,动手查书,都是极要紧的读书秘诀,诸位千万不要轻轻放过。内中自己动手翻书一项尤为要紧。我记得前几年我曾劝顾颉刚先生标点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当初我知道他的生活困难,希望他标点一部书付印,卖几个钱。那部书是很薄的一本,我以为他一两个星期就可以标点完了。哪知顾先生一去半年,还不曾交卷。原来他于每条引的书,都去翻查原书,仔细校对,注明出处,注明原书卷第,注明删节之处。他动手半年之后,来对我说,《古今伪书考》不必付印了,他现在要编辑一部疑古的丛书,叫做“辨伪丛刊”。我很赞成他这个计划,让他去动手。他动手了一两年之后,更进步了。又超过那“辨伪丛刊”的计划了,他要自己创作了。他前年以来,对于中国古史,做了许多辨伪的文字;他眼前的成绩早已超过崔述了,更不要说姚际恒了。顾先生将来在中国史学界的贡献一定不可限量,但我们要知道他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他的手到的工夫勤而且精。我们可以说,没有动手不勤快而能读书的,没有手不到而能成学者的。
第二要讲什么叫“博”。
什么书都要读,就是博。古人说:“开卷有益”,我也主张这个意思,所以说读书第一要精,第二要博。我们主张“博”有两个意思:
第一,为预备参考资料计,不可不博。
第二,为做一个有用的人计,不可不博。
第一,为预备参考资料计。
在座的人,大多数是戴眼镜的。诸位为什么要戴眼镜?岂不是因为戴了眼镜,从前看不见的,现在看得见了;从前很小的,现在看得很大了;从前看不分明的,现在看得清楚分明了?王荆公说得最好: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目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答曾子固)
他说:“致其知而后读。”又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即如《墨子》一书在一百年前,清朝的学者懂得此书还不多。到了近来,有人知道光学,几何学,力学,工程学等……,一看《墨子》,才知道其中有许多部分是必须用这些科学的知识方才能懂的。后来有人知道了伦理学,心理学……等,懂得《墨子》更多了。读别种书愈多,《墨子》愈懂得多。
所以我们也说,读一书而已则不足以知一书。多读书,然后可以专读一书。
譬如读《诗经》,你若先读了北大出版的《歌谣周刊》便觉得《诗经》好懂的多了;你若先读过社会学,人类学,你懂得更多了;你若先读过文字学,古音韵学,你懂得更多了,你若读过考古学,比较宗教学等,你懂得的更多了。
你要想读佛家唯识宗的书吗?最好多读点伦理学,心理学,比较宗教学,变态心理学。
无论读什么书总要多配几副好眼镜。
你们记得达尔文研究生物进化的故事吗?达尔文研究生物演变的现状,前后凡三十多年,积了无数材料,想不出一个简单贯串的说明。有一天他无意中读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忽然大悟生存竞争的原则,于是得着物竞天择的道理,遂成一部破天荒的名著,给后世思想界打开一个新纪元。
所以要博学者,只是要加添参考的材料,要使我们读书讨容易得“暗示”;遇着疑难时,东一个暗示,西一个暗示,就不至于呆读死书了。这叫做“致其知而后读”。
第二,为做人计。
专工一技一艺的人,只知一样,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这一类的人,影响于社会很少。好有一比,比一根旗杆,只是一根孤拐,孤单可怜。
又有些人广泛博览,而一无所专长,虽可以到处受一班贱人的欢迎,其实也是一种废物。这一类人,也好有一比,比一张很大的薄纸,禁不起风吹雨打。
在社会上,这两种人都是没有什么大影响,为个人计,也很少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