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诗,是画,是花,是酒,是永远的风景,是难解的谜题。细品,才能知其滋味浓淡;慧眼,才能识其内心媸妍。这一组小说涉及了女性的各个话题:爱情,婚姻,立身,处世,梦想,渴望……塑造了身份各异的女性:城市,乡村,家庭妇女,知识分子,演员,官员……她们性格各异:虚荣的,淳朴的,坚韧的,孤独的……
一个真正美丽的女人在于容颜,更在内心。容颜易老,而内心的美丽才是不逝的水、不凋的花。如果一个女人把她的全部精力用于容颜的装饰,以期待得到男人永久的艳羡,这不能不说是她的悲哀。而一个渴望爱情的男人只追求女人容颜的美丽,无疑也是一种悲哀。
女性应该像俊嫂,即使灾难降临,依然以神圣的姿态站立;应该像“小贱妃”,即使面对诱惑,依然保持挺立的脊梁。
精致女人
贤约我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一定是经过她精心设计的。
月亮湾大酒店,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听说吃一次早点就得几百元钱。我是第一次走进这么豪华的酒店,体会到什么叫做富丽堂皇。贤只说在大厅等她。
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场面的人,好歹是个作家,在不大的内陆城市里小有名气,还算是有些底气的人,我只是不适应自己在宽荡的大厅里像猴子一样的被人好奇地观望。
就在我不自在的焦虑中,贤出现了。
贤出现在大厅通向二层的半圆型的扶梯上。菊黄色的扶梯,猩红色的地毯,贤一身黑色的晚礼服,左臂微抬,修长的玉臂上挂着款样别致的乳白色皮包,另一只手里拿着本时尚的女性杂志(那是接头的暗号)。贤慢慢地沿着扶梯款款而下。
我敢说,只要是当时看到贤的人,一定都会被她的优雅气度所震撼。我半张着嘴,好像掉了下巴呆呆地看着她走到我面前。我开始的底气被她的气度彻底地击溃了,我觉得自己实在是窝囊。
”你是华作家吧,久闻大名了。就到前面休息厅坐坐吧。“贤大大方方地挽着我的胳膊。
我也不是没处过女人,同我处过的女人,都是我的崇拜者,不管是真崇拜还是假恭维,反正我是主动权的掌握者。贤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让我在女人面前丧失主动权的女人。我感觉到自己的猥琐。
贤腰板笔直,走路的姿态如服装模特,充满韵味风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像马戏团里跟在女驯兽师边上的大猩猩。
贤走到座位前,轻轻坐下。
服务生走来,”二位要点什么?“
贤玉唇微启,”靠啡。“
听听,人家咖啡不叫咖啡,咖字发“靠”音。
”大作家,您那?“
”哦,一样,一样。靠啡。我的脸发热。“
咖啡端上来了,我往杯子里加奶加糖加伴侣,用勺子转圈一搅合,端起杯子,喉结上下一滑就“咕咚”了一口。再看贤,咖啡里什么也不兑,用拇指和中指捏着银勺的顶端,沿着杯壁顺时针方向缓缓地划着圆。贤的兰花指造型自然熨贴,一点也不做作。贤一手端起杯子,另一只手拿着餐巾纸托着杯子底端,嘴唇微微一动,抿了一小口,然后用餐巾纸揩揩嘴唇。看看人家贤,我还算个文人呢,羞。
我和贤努力地找着两个人都能谈得拢的话题。其实我最拿手的是讲段子,每次和女同胞聚会我的段子都会引来哄堂大笑,并被封了个“黄委会”主任。和贤在一起,是容不得半星污垢的。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语言贫乏苍白,嘴里无词。
”作家最近在创作什么?“
”哦,正在写一部中篇,杂志社催得挺急。”
“你们作家得生活就是充实,自在洒脱。”
“咳,都一样,都是混口饭吃。对了,咱们也别光喝这靠―啡。去西餐厅,我请你吃牛排。”
“要不到我家吧,西餐我自己就会做,味道不比西克汉姆的差。”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也好,省了我一笔开支。
贤轻轻起身离去,我端起杯子把那该死的“靠啡”喝个底朝天。
贤家离酒店并不远,我俩边走便聊。路过一家精品服饰店,贤说:“稍等下。我相中一款服装,看到货没有。”贤走进服饰店,询问了店员,微微的曲腿,看柜台下层的价格。贤看服饰的姿态都是那么的典雅,不像一些女人,在店里撅起屁股哈着腰看底层的货物,也不顾及露出了白花花的板腰和内裤。
贤的屋子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你随便坐吧,我给你冲茶。”
我在书房里看看。贤的书房内布置得很有点文化味。一排落地书柜齐刷刷码满了古今中外的名著,每一排书中都安放个文化名人的雕塑头像,错落有致。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也叫不出名。在书柜里找到了一本我很久以来想读的书,问贤能否借走一读。
贤把泡好的茶放在案几上,说:“可以啊。不过要爱惜的。不能捻吐沫翻书,不卫生也容易把书潮湿霉变;不能在书上批注折页;不能把书展开扣着,容易把书弄变型的。我这有书签,你带上。”
我小心地捧着书,好像捧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我从贤家出来,有种被释放了的快慰。
第三天,贤给我打电话,让我快点到她家去。
我去了,书房里的书乱七八糟地铺了一桌子一地。
我说:“你干什么,办书展啊?”
贤说:“单位要考试,出了一大堆的提纲,我都急死了。请你大作家来帮帮忙。”
我接过贤手中的提纲,都是些很平常的文史知识。我说:“就这么简单的东西还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啊?”
贤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我底气十足地说:“啊,没什么,你这一柜子书可真好。收拾完了,我请你去喝靠啡。”
织毛衣的女人
女人走进包厢时,火车已经缓缓滑动。
女人拎着一个考究的大旅行箱,墨绿色的皮箱挺重,女人望了望行李架,又转身看看车厢里的几个男人。高个子男人站起身,“我来吧。”双臂如猿,把女人的皮箱放到了行李架上。
“谢谢,谢谢您。”女人声音柔美,夹杂着西南口音的普通话很有韵味。
女人轻轻地坐在下铺的一角,拿出手帕,轻轻地点着额头。手帕上洒了香水,车厢里便有了淡淡的清香。死气呆板的车厢里,因有了淡淡的清香,有了女人的味道,显得温馨了许多。
女人长得耐看。皮肤不白,却细腻有光泽,浓眉大眼,眼窝微陷,有些欧洲人的风韵。装扮很入时,藏蓝色的长裙,衬托着她修长的身体,瀑布般的长发遮盖着她浑圆的肩膀,深秋的季节,她头上戴着线织的棕色贝雷帽。
有了女人,旅途就少了许多枯燥。女人就如同明星,马上就被像新闻记者般的男人围住,问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些什么怎么做之类没意思的问题。女人修养很好,对所问的问题有礼貌地一一作答,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女人不问男人任何问题,男人自己就把各自的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一番,好像“来”而不“往”非礼也。
闲扯完了,高个子男人开始给自己沏茶,胖男人缩到床铺上,翻着一本女性时尚杂志。
女人轻轻地对高个男人说:“能再麻烦你帮我把箱子拿下来吗?我想取些东西。”高个男人说:“愿意为漂亮女士效劳。”女人拉开皮箱,拿出一个手提袋。女人从手提袋里拿出已经织了一截的毛衣,熟练地编织。女人坐得端庄,修长的十指精巧地在针和线之间弹奏,脸上洋溢着温馨幸福的微笑。
高男人说:“现在自己打毛衣的人可不多了。我媳妇儿还是二十年前给我打过毛衣呢。”
胖男人说:“是啊,费事费时。现在商店什么花样的毛衣都有。”
女人微微笑着说:“还是自己打的可身。我老公的毛衣毛裤都是我自己打,每年一套。高男人说,每年一套,能穿过来吗?”
女人还是笑微微的:年年换花样。“
胖男人大发感慨,”真是好妻子啊。我就从来没有穿过女人给织的毛衣。“
高男人说,”不会吧。你我这个年龄好像都是从织毛衣那个年代走过来的。“
胖男人说,”别提了。我那时是谈了个女朋友,要给我织毛衣。那毛线还是我妈去上海带回来的。女朋友今天打了明天拆,总是不满意。其实打毛衣也就是个幌子,俩人可以在一起多待会儿。况且,女朋友打着毛衣谈着恋爱,幸福嘛。就那一件毛衣,打了好几个月。最后就剩下袖子了,结果就出了点儿意外。“
胖男人卖起关子,端起水杯喝茶。
高男人催了,”说嘛,出啥意外了?毛线不够了?“
胖男人说:”毛线多着呢,别说打个袖子,就是打两条裤腿都够。“
女人依旧保持着姿态,头也没抬,说:“大哥,是女朋友吹了吧?”
“嗨,节外生枝啊。胖男人接着说,我们搞了个同学聚会,那天也是喝得有点高。送那女同学回家时,聊得激动,就和女同学搂着啃上了。你说巧不巧,偏偏让我女朋友看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妈就从院子里拾到了一个破编织袋,里面放着个半成品的毛衣。”
高男人忍不住哈哈笑了。女人嘴角微微朝上翘翘。
胖男人的谈兴被调动起来了,接着说:“还有更糟糕的事呢。我又谈了个女朋友,把那半成品拆了,给我重新打,还说要织成情侣衫。毛衣越打越慢,俩人也越来越没情绪。那是个天高云淡的夜晚,我们胡乱啃了啃就友好地分手了。那毛衣我也没好意思要回。过了几天,我看到和我分手的女朋友挽着人家的男朋友逛街,俩人穿着情侣装,身上穿的毛衣,就是我的那上海买来的毛线织的。”
大家都忍不住开怀大笑,女人用手背轻轻搭在唇边。
胖男人总结般地说:“从此以后,谈女朋友我就坚决抵制她给我打毛衣。遭不起那个罪了。”
女人说:“给老公织毛衣也是织个心情。你说,现在男人缺啥?啥也不缺。名牌的服装满大街都是。老公穿什么样的名牌衣服也不如穿我给他织的毛衣帅气。”
胖男人说:“你老公是干什么的?大老板吧?”
女人细细地数着针数,说:“他在政府部门。”
“是个当官的吧?有这样体贴的妻子真是福分啊。”
女人说:’买的衣服再好再贵也是没有感情的,老婆给织的东西再不好也是有生命力的,活的‘——我老公说的。”
高男人感叹道,“我的衣柜里衣服倒是不少,可是没有一件是老婆亲手做的。你别说,感觉是不一样。”
火车进入夜间行驶,男人都仰在了铺上。女人还在一针一线地织着毛衣。
高男人说:“休息吧,老公该心疼了。”
女人说:“下车前要赶出来。老公明天要出席个重要仪式,说好要穿的。”
男人羡慕地咂咂嘴。车厢里很快响起了呼噜呼噜的酣睡声。
女人活动活动肩膀,双手交叉揉摩了一下,又埋下头织着毛衣。
男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时,天已经放亮。
女人正在收拾东西。
高男人问:“毛衣完工了?一夜没睡吧?”
女人微微笑着,仔细把毛衣叠好,放进手提袋,说:“我前面就到站了,有机会去我们那儿玩。”
男人帮女人把皮箱送到车下,说,我回去也得叫我老婆给打件毛衣。
车走了,站台上的人散去。女人孤单地拉着箱子在缓缓地前行。
站台上卖食品的中年妇女认出了她,说:“回来了?这次打的毛衣又给谁呀?”
女人面无表情,随手把手提袋往中年妇女的怀里一扔,给你了。
女人走去,伴着她的是一盏盏与她同样孤独的路灯。
秋祭
我和红酒是朋友,红酒写小小说。
红酒笔下的故事,都是以相思镇为背景的。“小贱妃”是红酒一篇小小说里的人物。
当年,相思古镇有个唱青衣的女演员,饰演皇姑爱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忘了自己是身穿日月龙凤衫的金枝玉叶,只要一出场,手端玉带侧身站定,就冲观众频频地丢媚眼儿,师姐给她起了个绰号“小贱妃”。“小贱妃”的戏格外出彩,观众喜爱,也惹得县里的一个头头儿春心荡漾。想对“小贱妃”非礼,岂料“小贱妃”戏里戏外两样人,义正词严地拒绝,全没了往日的妖媚惑人。
我赞叹红酒笔下的人物形象,也很想见识一下“小贱妃”的原型。
红酒认为我的想法可笑,“那小贱妃是把舅舅讲的故事加工后虚拟出的人物,怎么能让你去现实中对号入座。”
“难道不可以吗?我还去拜访过你小说里的人物二功子呢。”
红酒不再作声。
前年冬天,海外一个朋友看了红酒的小说《二功子》,专程从美国赶来要见见这个说书人。那天忽地飘起鹅毛大雪,去乡下的路很难走,车轱辘打滑,我们惊出一身冷汗。二功子听说是外国客人来访,高兴坏了,叫了几个朋友,就在土坯屋里拉开了场子,连说带唱了两个多小时,恨不得把自己的绝活都使出来,引得海外的朋友直翘大拇指。回到城里,我们全感冒了。红酒说只当是为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做了点贡献,这个贡献的代价是她咳嗽了俩月,挂了十多天吊瓶。
周末,我和朋友相约去相思古镇寻访一座明末清初的古戏楼。时至晚秋,天已渐凉,道旁的白杨树在秋风中抖索着,枯黄的落叶在瑟风中飘零。垂暮泛黄的野草却显得精神饱满,摇曳着坚韧婀娜的身姿,不卑不亢地凄凉着。
古戏楼孤零零出现在村口,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沧桑。戏楼是两层土木结构硬山式建筑,下面的一层据说是演员起居和放置道具的场所,二层就是演出用的戏台了。台子上的楼板已经破裂,围栏也腐朽不堪,两根柱子上有楹联一副,字迹依旧遒劲飘逸:是虚是实当须着眼好排场,非幻非真只要留心大结局。
村里人见有陌生的面孔来访,便三三两两地聚过来,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古戏楼子,与我们一起转悠看。
“这里唱过大戏吗?我觉得这不过是民间艺人的杂耍地方。”
“唱过!全本的《穆桂英挂帅》,《西厢记》,《铡美案》都唱过,你们不知道,听老人说起先这戏楼子对面是东大庙和昭帝寺,再往前两里地就是清代商铺一条街,繁华的很。每逢大集这儿都唱大戏,一唱就是七八天,热闹着哩。”
“那你们听没听说过,当年剧团里有个绰号叫小贱妃的在这里唱过戏?”
村人摇摇头,“这是明清的戏楼,几十年前被当作学校,后来成了危房,学校早搬走了。”
我走到二层的戏台前,凭栏眺望,想象着当年的繁茂风华,禁不住唱了几句现代京剧。
我的朋友经不住我的怂恿,也来到台前,唱了一段《梅妃》:“下亭来只觉得清香阵阵,整衣襟我这厢按节徐行。初则是戏秋千花间弄影,继而似捉迷藏月下寻声……“
朋友喜欢戏曲,大学里曾修过此类课程,程派的韵味还是有的。我叫了声好。
村民都是在豫剧曲剧窝子里泡大的,对京剧没有多少概念。唯独一个背着柴草的老婆婆似乎听的很专注,还轻轻地点着头合着节拍。
”婆婆,一看就知道您懂戏啊。我这位朋友唱得怎么样?“
婆婆说:”程派,唱得还中,就是神态不像。“
”哈,真遇到行家了。婆婆,您给指点指点。“
婆婆环顾四周,犹豫着。
”老人家,我们从城里来,专们来访古戏楼。看这戏楼子多年没有鼓乐声了,它寂寞着哪。我看您老懂戏,也来一段吧,也不枉这戏楼子在咱村口矗立了几百年。“
婆婆让我说动了心,放下柴草,掸掸褂子上的浮尘,伸手捋了捋头发,蹒跚着走上戏楼。就在她往台中央一站的那个瞬间,我们都惊呆了,只见她全无了不安和拘谨,一个亮相,开口唱的是《西厢记》里的红娘:”怨只怨你一念差,乱猜诗谜学偷花。果然是色胆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就饶恕了他。“
一曲唱罢,竟然往台下丢了个飞眼。我们大声叫好。
村民说:”还不知道怡萍她娘会唱戏哩。她闺女怡萍在剧团唱戏,多少年也没唱出个啥样法。听说傍了个大款,立马就出名了。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要接她娘进城享福,她娘死活不去还把闺女给骂走了。“
婆婆走下台,朝我笑笑,又佝偻着身子,背起柴草郁郁而去。
品咖啡时,我把经过告诉了红酒,我说:”她肯定就是当年的小贱妃,假如她当初能灵活些,别得罪了权贵,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没准还在舞台上风光哪。“
”人,总要活个气节吧。“红酒不再搭话,凝神望着窗外,轻轻地唱了两句。什么词没听清,只是觉得那曲调除了低回婉转外还有些许惆怅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