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擅长的就是躁动,平淡的向往繁华,富足的向往宁静,一个目的达成,就会再生出来新的欲求……哪怕是以六根清净为主张和根基的佛门,又有多少弟子身在空门心在红尘?
有了这么一层顿悟,崔灿反倒觉得自己有些慧根,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啥玩意儿没有,就别没事找事净扯些没用的犊子了。如果搁在前世,哪有这么多时间犯矫情。
这两天崔家大摆宴席,搭了戏台,请了戏子班,要唱个三天三夜,崔灿狠狠打了两天的牙祭,那叫一个过瘾。吃罢没事就去找先生唠嗑,白不易喝点小酒微醺状态下,似乎也没有把他当做孩子看待,神童么,少年老成没什么不妥,甚至可以说,这样才是常态。
却说这日,崔灿吃的肚子滚圆,跑到先生家里,往竹椅上一躺,大腿翘到二腿上,长吁加着短叹,听不清白不易说了些什么,自己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崔灿,马上就要去面见圣上,你说先生我该怎么穿着打扮,该说些什么话才妥当?”白不易手背在身后,走来走去,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哪里还有往日里的淡定从容。这种一辈子都难逢的机会,如果在陛下面前丢了人,便是在天下人面前丢人,老天爷一定要开眼啊,祖宗八代都要保佑啊,“崔灿,为师问你话呢!”
“先生往日里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这会儿怎么就急了呢。见了圣上,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该怎么穿就怎么穿,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风骨。”脑袋放空的崔灿被白不易拉回现实,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先生,学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但讲无妨。”白不易说道。
“其实,在学生看来,陛下诏咱们进宫,无非就是图个新鲜。你想那皇城皇宫固然金碧辉煌繁华如斯,然而却常年禁锢其中如同囚牢,好不容易听闻咱们穷乡僻壤之地出了个神童,自然觉得好奇,觉得新鲜,顺便让天下人知道,他身处天子之位不忘黎民百姓,正因为他在位,所以神童涌现是天降祥瑞。工具,说到底,你我也都只是工具。我一个小小的孩童,能为他做些什么?你一个落魄的书生,又能为他谋些什么?”崔灿说的不紧不慢,如同自言自语。
“你,你……你这孽徒,胡说些什么?!”
白不易吓得连忙去关门窗,生怕被人听了去,随后过来一把拧住崔灿的耳朵,“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准再说第二遍。传出去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听到了没有?陛下召见,那是千世百世也修不来的恩宠,何来工具之说!”
封建时代如此匮乏的言论自由啊!
崔灿耳朵被拧的生疼,连忙告饶,“疼疼疼,先生饶命,学生以后再也不敢乱说了。就算想说,也都闷在肚子里,憋住喽。”
白不易松了手,一声长叹,崔灿着实过于聪慧了,过于聪慧,只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啊。用大白话来说就是,太聪明了死的早。
“你们师徒俩又在里面嘀咕什么呢?”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崔灿立马来了精神,对着门口的女人叫道,“师娘,我和先生在说进京面圣的注意事项呢,不知师娘又什么嘱咐?”
崔灿的师娘,先生白不易的婆娘,姓林名婉玉,单从年龄来看,马上就是半老徐娘,可是一张娃娃脸显得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女人模样,加上声音甜美浑如萝莉,两口子在一起,乍看来就是白不易他老牛吃嫩草。
“你们男人的事儿,自己决定,我一个女人就不瞎搀和了。要说叮嘱,一句话:谨言慎行。”说罢,林婉玉轻轻关上了门。
先生人不错,师娘人美心善,只是有个遗憾,二人成婚多年至今没有孩子。而先生痴情专一,无论林婉玉怎么劝说,都不愿意再纳妾。所以每次过来,崔灿都能明显感觉到,先生和师娘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待他。
“先生,学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志向,只是想安安稳稳做个小农民,过过安居乐业宁静舒适的小日子,至于飞黄腾达出将入相之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倒不是没这个本事。人生在世,总身不由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崔灿,为师觉得你根本不像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反倒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
“先生,你有所不知……”
崔灿这边刚想继续唠嗑,门外忽然想起大声的喊叫,“崔灿,崔灿……快点回家,你家阿公出事了……”连县太爷都过来庆祝,送了锦缎银子,老头子这几天心情好,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肉,能出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崔灿跑出来问道。
“快不行了!让你快点回去见上一面,还有几句话要给你说,不然闭不了眼死不瞑目!赶紧吧!”来人上来拉着他的胳膊就一溜烟快跑。
直到进了家门到了床前,崔灿都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老头子虽然不可爱,以前不喜欢他,还有偏见,可好歹也是这辈子的爷爷,本来高高兴兴的大喜事,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呢,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物极必反喜极生悲?
床边的痰盂里一小半都是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崔灿强忍住,看着床上的老人。不久前还精神矍铄的老头子,这会儿面无血色,像一片风中摇曳的树叶,随时会掉落死去的样子。
“灿儿。”看到崔灿之后,崔俊山来了点精神,脸上重新散发出红光来。
“阿公,我在,灿儿在这。”崔灿连忙应声。
“灿儿,阿公命薄,没有福气看到你光宗耀祖了。阿公走后,你和先生不要耽搁,该去京城还是要去。咱们崔家……”连咳了几声,又吐了一通血,崔俊山继续说,“咱们崔家以后就靠你了,长大后,好好孝敬爹娘,家族里当初对你不好的,也不要记恨,都是一家人,听见没?”
“听到了,阿公,灿儿听到了。”
“灿儿,阿公心里高兴着呢,咱崔家有望了,咱崔家有……咳咳咳咳……”崔俊山的声音越来越小,抓着崔灿的手猛地发力,很疼,但很快就松掉了,猛吸了一口气,眼睛轻轻闭上,头也耷拉了下去,最后一个长长的屁,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走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
本以为自己是冷血的,至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动感情的人,就算动了感情,也不应该会有当初的轰轰烈烈义无反顾,可是此时此刻此分此秒,崔灿感觉到脸上有些凉凉的液体滑下,从眼睛里像是泉水一样涌出来,视野模糊。
“阿公……”终于还是没忍住,崔灿趴在崔俊山的身上,哭得像个孩子,或者说本来就是个孩子。围在床边的姜氏昏死了过去,三个儿子和儿媳,以及众多的孙子,全部嗡的一下哭了出来。哭丧声音传了半个村子,崔家的老白子走了一个。
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给你多少,就会拿走多少。也有人说,老天是不公平的,拿走的要比给你的多。崔灿觉得,老天不会给你什么,也不会拿走什么,因为你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多的只是来去之间那么一段短短的时间和路程,遇到的人,经历的事,悲欢离合等情绪,然而这些东西,也都烟消云散,也都人走茶凉。
哭了,痛快了,心里也就顺了,悲伤也就像是烈日下的冰块慢慢融化了。
虽然经历两世人生,崔灿仍旧无法做到庄子的洒脱,相依为命的妻子去世后鼓盆而歌,“生死本由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崔俊山的丧乐声中,崔灿还是被塞进了前往长安的马车。只是一路上的风景没心情欣赏,一路上的言辞也不多。略显颠簸的马车里,一老一少极少说话,沉默占据大多数时间。白天赶路,夜晚客栈投宿,如此循环半月有余,终于来到了皇城根下。
城门上两个大字“长安”并不怎么样,但女墙高耸,士兵排列整洁有序,刀剑明晃晃的,甲胄光亮,非常雄伟壮观。
“崔灿,暂时忘掉哀伤吧。逝者已逝,生者坚强。为了你阿公临终前的嘱托,你也要打起精神来。”白不易摸着崔灿的肩膀安慰。谁知崔灿笑笑,“这个先生不用担心,纵使心中悲伤逆流成河,我也照样可以笑得风轻云淡,和皇帝老儿谈笑风生都不成问题。正如您所说,我们崔家的未来可都担在我的肩膀上,不能掉链子。”
小农民进城,看到什么都新鲜,尤其是这大唐的都城。眼瞅着就要见到大唐的最高领导人,此前再怎么淡定,因为爷爷的去世再怎么悲痛,崔灿也还是有些隐隐的激动。
城门的将士本来凶巴巴地问询,看到令牌后,立马孙子一样笑脸相送。马车经过四通八达的街道,直捣黄龙,来到皇宫大门口。因为乘坐的马车太没档次,师徒俩不得不下来,坐上了陛下亲自安排的步辇,走向了深宫内院。
而一步步走向李治的时候,崔灿觉得自己如同进入了肖申克监狱的安迪,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成功逃离,更不知道进来之后,会不会失掉逃离的信心和勇气,乃至最后一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