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祥村,崔氏一族是鼎鼎大名的旺族,不错,兴旺的旺。
从崔家老太爷算起。二老太爷崔武,战乱时期被抓了壮丁,自此再没了音讯。
大老太爷崔文,继承了家里的古董生意,成为盛极一时的富商,娶了一妻,纳了一妾。正室,也就是崔家的大老太太裴氏,一共生了六个儿子,按照长幼分别为俊山,东山,西山,桂山,锦山,连山。裴氏好生养,不过在生第七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一大一小双双殒命。据说陪着一起夭折的还是儿子,崔文起了名字唤作青山,葬在了崔家的坟园里,小坟包和裴氏的坟紧挨着。
侧室贾氏过门之前害过一场重疾,用药重了,破坏了身子,以至进来崔家之后并没有子嗣。
老大俊山生了三个儿子,分别为子仁,子善,子明。崔子明又生了三个儿子,分别为崔振,崔兴,崔灿。
当崔灿得知家族枝繁叶茂到这般程度时,心中直呼,这妥妥地捅了小子窝,给送子观音行了贿啊。偌大的家族,女娃子少得可怜,一生就是男孩。怪不得那些求儿子不得的常常上门来取经,非要问是不是吃了什么药,有什么特殊的良方,或是行房的时候有没有传承下来的特殊姿势体位等。
这么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家族,虽然已经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村正大人过来还是点头哈腰的表达了意思,无非为了村子的长治久安,为了崔家的名声之类,这才让崔家的老白子们点头同意王半仙过来瞧瞧。
前世最渴望的生活,是数钱数到手抽筋,天天睡到自然醒。这一世刚刚开始,数钱还不至于,不过自然醒已经达到了。一大清早,鸟雀啼鸣,狗叫声此起彼伏,惬意得让人觉得美梦未醒。
“狗蛋,等会儿王婆子过来,不管问你套你什么话,都别乱说。要是弄不好,被人家说是妖怪附体,麻烦可就大了。”张氏一脸严肃地叮嘱。
妖怪附体的恶名一旦坐实,麻烦是挺大,搞不好成为中国版的伽利略,被活活烧死。
虽然有那么一点害怕,崔灿还是强压着恐惧,捏着孩童的腔调,问道:“爹,娘,灿儿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二大娘他们要把我烧死。灿儿不是妖怪,灿儿就是治好了病。”
正大口嚼着馍馍的崔子明,听儿子这么委屈的一番话,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别怕,谁敢把你怎么样,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伸过来宽大的手掌在他头上摸了摸,转向张氏,“说到底,就是咱二嫂心里毒,挑拨咱爹咱娘也就算了,现在骑到这边头上来了,等这事儿过去,我得去讨个说法,当着爹娘的面,她那张鸡**子嘴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别怪我动手不留情面!”
村里人都知道,王半仙一出马,定然有热闹看。
浩浩荡荡看戏的,跟在王半仙的屁股后面来到了崔子明家,小院子里挤得没有立锥之地。
这人称半仙的老婆子,其实就是村里一个姓王的寡(贵)妇,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之后,立了贞洁牌坊,后来忽然就被神仙附了体,自此走上了半仙的道路,为村子降妖除魔。满头银发盘着,被银簪子固定在头顶,像是一团祥云,眼窝深凹,面黄肌瘦,佝偻着身子,裹着修长的小脚,在她身后站着两个跟着学艺的年轻徒弟,一个端着油盆,一个端着狗血。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王半仙瞄了崔灿一眼,立马念起了咒语,旁边人赶紧躲开,空出一块地来,半仙跳起大神,摇头晃脑摆手,嘴里拿着铜铃铛响个不停。跳了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忽然叫道,“端盆清水,让妖孽现形!”
崔家人连忙端了盆清水放在地上。
王半仙停止跳大神,铜铃重新挂在腰间,伸出指甲长长的左手,只见本来清澈无比的水,渐渐变得红起来,直到半仙的手像是抓到了什么东西,在水中挣扎了一下,水一下子彻底变成暗红色,隐约看像是血,吓得周边人纷纷逃开,担心染上了厄运。
说时迟那时快,王半仙往上一伸手,手中多了个人形纸片,往舌头上沾了点唾沫,扑过来贴在崔灿的脑门上,再加一巴掌,打的崔灿眼冒金星。“妖孽哪里走!”接过徒弟手中的碗,喝口水,喷在纸片上,手指往中间一戳,纸片上现出一抹紫红色。
“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统统清。”王半仙把流血的人形纸片往掌心一抓,整只手放进已经被徒弟准备好的沸腾的油锅里,看周围人惊得纷纷捂眼睛,有的转过头去。“大胆妖孽,赶出来祸害人,看本仙不把你下油锅,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为了防止崔灿再被附身,一盆狗血劈头盖脸泼了下来。
从疯癫状态回归正常状态,王婆子洗了洗手上的油,接过手巾擦干净,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娃子和寻常的娃子不同,害过大病,体格虚,妖魔鬼怪容易趁虚而入,占据心神。现在妖怪已经除了,没事了。”
如果不是担心捅出更大的篓子,崔灿早就忍不住了。这什么清水变红,纸人流血,徒手下油锅,当初高中化学课上老师可是让同学们都亲自做过实验。一丁点高锰酸钾见水能把大量的水染红,至于下油锅,油锅里下面的都是醋,上面漂了一层油,沸腾的是醋,而醋的沸点也不过三十多度,洗个热水澡都比它热。
恭恭敬敬送走了半仙,给崔灿冲掉身上的黑狗血,崔氏一家子重新坐在了一起商讨后面的事。
崔俊山率先开口:“幸亏王半仙把狗蛋身上的妖怪给除掉了,不然咱崔家还不知道遭什么样的灾祸。你们都清楚,请半仙需要的钱不少,都是一家子,你们兄弟仨都拿出来点,子明你再准备一只鸡一条鱼,这几天和钱一块送过去,可别耽误了。”
“凭什么啊,他家娃子妖怪附体请半仙,让我和大哥家都掏钱,到底凭什么啊?昨个儿人家还骂我浪妮子,我凭什么给她钱!”二大娘解氏一听立马不乐意了,挑着嘴角,眼睛翻得都是白眼珠子。
“爹,不是我们不想拿,只是最近手头上真没有了,之前弄的那点还是卖了些粮食。”老大崔子仁的婆娘杨氏眉头凝成了疙瘩,脸上的表情很是犯难,兴许是又有些不好意思,红一阵黑一阵的,像极了便秘。
妇人发话,作为一家之主的崔子仁和崔子善,反倒低着头一言不发,做起了缩头乌龟。
躲在一旁的崔灿,心里五味杂陈。世间百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都说患难之时见真情,一个爹娘亲溜溜的兄弟,真情都被狗吃了吗?不过他也不着急着怨恨,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怪自己,没事儿说什么白胡子老头,装什么文曲星,外加怎么也料不到二大娘解氏黑心无耻到这种程度……想到这里,崔灿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崔俊山站起来,没好气地说道:“好好,都散了吧!子明,你家的事,自己来解决吧。你大哥二哥手里不宽敞,别有什么怨气。实在不行的话,先去借点回来,以后慢慢还。”说完站起来走了。裹着小脚的姜氏扶着桌子站起,撂下一句话,“当初扔了,就没现在的麻烦,都是自找的!”
“可不是嘛,都是自找的!”二大娘解氏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连忙和杨氏扶着老婆子,离开了院落。
一个活生生的儿子,说扔就扔了,恐怕也只有男娃子成堆的崔氏一族敢这么说。大母姜氏之所以与大娘和二大娘比较亲近,一是两人能说会道懂得搬弄是非,二是两人分别生了个女儿,让姜氏喜欢的又是给银簪子又是买银镯子,填补了没有儿子的缺憾,反倒是对连生了三个儿子的张氏爱答不理,越走越远。
作为一个有着将近三十年生活经验的男人,崔灿深深觉得,当初的那些经验放到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卵用。家里穷成这样,年仅六岁半的自己只能装傻,稍微过分一些,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吃一堑,长一智,所幸此次没有惹来更坏的结果。
“爹,娘,是灿儿不对,都是灿儿惹的祸。”崔灿跪下认错。
“傻孩子,这不管你什么事,你没错,一点也没错!”见儿子病好之后这般懂事,张氏既心疼又心酸,把他拉起来,看着崔子明说道,“他爹,今后咱们灿儿的小名狗蛋不用了,谁再喊狗蛋,我跟他不愿意!咱们也改口,唤灿儿。文曲星下凡,我觉得灿儿不会瞎编,咱俩想想办法,等满七岁的时候让灿儿去读书。必须读书!”
读书才有出路!这才是有远见的娘亲啊!
虽然听得出来,母亲张氏这个决定有些赌气的成分,但让自己走上读书的道路,才是世界上最明智的决定。因为崔灿发现,回到唐朝之后,他的脑袋中储存了一座图书馆,准确点说,就像是一座图书馆的电子版本,无论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微积分,还是琴棋书画、文学古籍、美食谱,念头一动,就有源源不断的“记忆”涌现,上下五千年的诗词曲赋经义等信手拈来,如果这样都不能混个状元来当当,天理难容!
家里本就穷的叮当响,读书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读出来功成名就,这种事本就是小几率的,除非老天显灵;读不出来,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还得回来老老实实娶婆娘生娃在修理地球。想到这里,崔灿又是一个激灵,为了怕爹娘反悔,连忙又跪下,说道:“爹,娘,灿儿知道,读书才能有出息,灿儿一定不怕苦不怕累,出人头地!”
儿子这么一说,张氏又掉了几行泪,崔子明也感慨唏嘘,满怀希冀。只是,眼下还得赶紧借点钱买鸡买鱼给王半仙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