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月穷岁尽之日,每年的最后一天,对整个大唐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节日。
如鱼儿洄游,在此之前,无论身在何处,逢此佳节,千里迢迢也要赶回家乡,和家人相聚团圆,这是刻在游子们骨子里的基因。所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所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所以“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天又一年”……赶走了余老虎之后,暂时恢复了宁静,崔灿的心思又重新回到千年之后,而不仅仅是千里之外。那里的繁华,那里的喧嚣,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令人怀念,只是无依无靠独在异乡的感觉真的很叫人难受。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当千家团圆万家灯火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出租屋里哭泣。
张氏打浆糊,三兄弟跟着崔子明把对联贴了。
接下来就是年夜饭的准备工作,崔子明和张氏在灶屋里忙着。
姜氏自从搬来院子里住,似乎还没有从崔俊山的逝世中走出来,时常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老了很多,没了什么精神,有时忽然不知为什么就潸然泪下,让崔灿觉得阵阵悲痛划过心头。许是到了节日,穿了新衣,头发也被张氏梳理插上了簪子,今天的张氏比往日里气色好了一些。
“墩儿,等会儿菜做的差不多,别忘了把你爹请回来。”
在暖暖的日光中眯了一阵儿,醒来之后,姜氏拄着拐杖,蹒跚着推开灶屋的门,说了一句。得了儿子的首肯之后,这才又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在凳子里闭上眼睛。
姜氏身旁的黑猫抬眼看了看她,跳上她的膝盖,坐在腿上,往身上蹭了蹭,蜷缩成一个黑球,便动也不动了。
一切都被崔灿看在眼里,他总觉得姜氏这样的情况延续下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一旦心死了,身体各项机能也会极速衰落。
崔子明是个孝子,对姜氏百依百顺,尽管饭菜还没弄好,但还是连忙收拾了下,提了张氏提前准备好的纸钱、金元宝和一些去坟园请祖先的祭品,急急忙忙出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崔子明没有回来。
一个时辰之后,他还是没有回家。
“振儿,去,过去坟园看看你爹怎么还没回来,就说娘这边手头忙不过来。”张氏终于忍不住,推开灶屋门,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
“好,知道了。”崔振应声。
不过崔振这才刚想跑出去,就见几个本村的大人抬着满脸是血的崔子明进来,“嫂子,嫂子,赶紧出来,子明哥出事了!”
姜氏惊的立马颤颤巍巍走过来,张氏也从灶屋里冲出来。
“这是出什么事了!”张氏歇斯底里地问道。
“嫂子,我去坟园哪里,看到子明哥在地上躺着,过来看看,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说话的人名叫张来贵,是村里的倒插门女婿。
崔子明被抬到屋里放下,张氏和姜氏不停地哭骂。
院子里,崔灿脑海里都是崔子明满脸血的那一幕。行凶者是谁,这种愚蠢的问题是没有必要多说的。
抱着美好的憧憬,准备迎接来到大唐之后的第一个春节,但迎来的却是这样的场面。
崔灿一拳打在墙上,骨节疼痛的没了知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虽然两世为人,但自己的想法还是太过稚嫩了,怎么就没有考虑过炸毁余老虎宅院的后果呢?你砍我一刀,我刺你一剑,你踹我一脚,我打你一拳,冤冤相报何时都不会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恶人是自己,父亲却遭受牵连被打成这样,崔灿心中极其不是滋味。
“早知道又这么一天,老子就该直接把余老虎你们全家统统炸死了!”
崔灿恼得咬牙切齿,虽然不会真的把人全家炸死,但至少也领悟到一点,那就是做坏事,那就做得彻底,所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大的。
所幸,崔子明身子骨硬朗,被几个人围着暴打一顿,也就鼻子流了血,头上蹭破了一些皮,看起来有些狼狈而已,醒过来之后,还是活蹦乱跳,胡乱咒骂了一阵儿,让张氏烧了盆热水,冲洗一番,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就又开始干活了,任凭姜氏和张氏怎么阻止也不成。
崔灿看着老爹的样子,破涕为笑,真他妈的幸好没事,否则老子真想去把他余老虎给炸得粉身碎骨了!
钻进雾气腾腾的灶屋里,崔灿来到灶台前,摸了摸崔子明的头,说道:“爹,你真的没看清是谁打的你吗?”
“就几个黑布蒙着脸的汉子,认不出长什么样。”崔子明捅了捅灶里的柴火,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放心吧,你爹我福大命大,被人打这么一顿,出不了大事。今儿个大年三十,爹我忍了,好好过完这个年再说。”
张氏透过锅笼里蒸腾出来的薄雾投射过来一个无奈的眼神,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化成了一个叹息。
“爹,只要你一句话,我再让老天惩罚余老虎,直接一个雷劈死他!”崔灿说。
“跪下!”崔子明一声大吼。
张氏和崔灿都被吓到了,怔怔地看着他。
“跪下!”崔子明又是一声怒吼。
像是压抑了太久的火山,忽然喷发出来,崔子明刚才还平静的脸上,此刻仿佛是波涛汹涌的海面,风暴猛烈撕扯。
崔灿跪下。
“余老虎说有人看到你去千岛镇埋东西炸了他的宅院。我本来是不愿意相信的,但又不得不信,半夜见你起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是要解手,怎么也没想到你是跑出去了作恶去了!”崔子明说着还不忘加柴火,“灿儿你小小年纪,跟谁学的,竟然去干这种生孩子没**儿的恶事?!”
“爹,我……”崔灿刚想辩解,又被直接打断。
“神童,是神童,但如果神童是这样的德行,要是因为这样你就为所欲为,那我宁愿你还是个老老实实的傻子!”崔子明说到动情处,眼圈很红,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余老虎他确实做得不对,砸了余承安的家,但这事儿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再说,就算你不管,难道咱们崔家就不会插手吗?爹只是不想你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而且从小就是这样。这次是爹替你挨了打,以后要是动刀动剑,你被人家杀了咋办?!”
听到这里,张氏又开始掉泪,连连点头。
“我和你娘有你们三个娃子,不论是哪个出事了,那都不成!你们都必须给我好好的!所以,从今往后,你要是再干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别怪爹狠心收拾你。只是想叫你知道,爹和娘管你严,也都是为了你好。不管你在别人面前多天才多少年老成,可是在爹娘面前,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娃子!”
兴许是说的来劲儿了,崔子明又煽情来了这么一大段,说罢,往崔灿头上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推了推,“爹和娘说的话,给我记住了,站起来,出去吧。”
如果说前世无依无靠孤家寡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连累他人,根本没有这个意识。被崔子明当头棒喝之后,崔灿觉得一下子心中一下子明媚了不少,正因为生在大唐一个小农户的家庭,所以接受的教育必然是保守中庸的,而纵观千年,中庸之道已经同样渐渐融入国人的基本。
对于崔子明和张氏的的保守与隐忍,崔灿非常能够理解。
只是,老爹被别人打成这样,而且自家媳妇儿被人逼着要抢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仇不报非君子!
除夕夜守岁,家里几口人无一人入睡,大伯崔子仁一家和二大爷崔子善一家,全部都过来,一起围着贾氏和姜氏两个寿星闹腾。平日里不管关系闹成什么样,似乎在这一刻全部释然了,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欢天喜地。
直到差不多快到午夜,三家子才各回各家,准备收拾去拜神仙了。
永祥村的正南方是永丰村,永丰村正南方毗邻永兴村。永兴村里有一座庙宇,名为天爷庙,庙里供着老天爷和王母娘娘。平日里前来烧香的人就络绎不绝,每年大年三十除夕夜之前更是人潮涌动,谁都想赶紧烧了第一道香,求上天保佑来年平平安安,风调雨顺大丰收。
去庙里烧香从来都是女人们的事。
等张氏烧完香回来不一会儿,就从正南方向传来除夕的钟声。崔子明这才把先前买好的炮仗拿出来,点了几个。随后的仪式比较隆重。崔子明端了托盘,托盘上有一块煮了半熟、上面插了两根筷子的的猪肉。除了刀头肉,还有一盘柿饼,一盘干枣,一盘芝麻,一盘麦子。崔子明每把托盘端到一个地方停下跪下磕头,张氏就跟着跪下,燃香和点燃金元宝,拜上几拜,说些祈求的话。
仪式结束之后,崔子明开始往堂屋的大桌上端菜,一碗碗都是硬菜,崔振和崔兴早已经口水三千丈,趴在桌子上眼巴巴看着。这种非常严肃的时刻,他们自然是不敢率先偷吃的,后果很严重。
“年夜啦,又是新一年,赶紧吃吧。”崔子明笑着宣布。
九碗菜,全部都是鸡鸭鱼肉,最素的就是半荤半素的鸡蛋了。自从崔灿从皇宫带回黄金,家里的伙食得到明显的改善,但并没有很明显。崔子明和张氏多少有些顾忌,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和平日并没有太大的迥异。
这还没开吃,崔灿从凳子上爬下来,跪在地上,朝着崔子明、姜氏和张氏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说道:“过年了,灿儿给爹娘和奶奶拜年磕头,希望爹娘奶奶在新的一年里都健健康康。”
“小振给爹娘奶奶磕头拜年。”“小兴业给爹娘奶奶磕头拜年。”
“这孩子,大了,懂事了。”张氏很是欣慰。
崔灿站起来,重新坐下,看到崔子明脸上的伤疤和淤青,再看看满桌子娘亲做的饭菜,还有年老体衰的奶奶姜氏,心里简直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眼泪禁不住就流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崔灿不断吃着菜,不断感恩感激着什么,又珍惜着什么,两眼被泪水打湿,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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