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从那些不知名的波希米亚人开始说起,这些人才是那个贫穷艺术家组成的大家庭的主要成员。不幸的他们因为隐姓埋名而为社会所责难,因为他们不能或是不知道如何得到公众的认可,以此证明他们在艺术领域的存在价值,或通过展示他们自己来证明他们的未来。他们是痴迷的梦想家,对他们来说艺术是信仰而不是职业;他们还是具有坚定信念的狂热者,看到一篇杰作足以使他们兴奋不已,他们诚挚的心灵将始终为美丽的事物而跳动,无须问作者的姓名和流派。这类波希米亚人来自那些给予别人无限希望的年轻人,来自那些意识到希望的年轻人,而不是那些粗心大意的、胆怯的或是缺乏实践能力的人,不是那些在事情已告结束还在浮想联翩的人,也不是那些等待着通过走捷径或是偷窃的手段来赢得社会尊重和财富的人。可以说,他们过着一种边缘的生活,遵循一种与世隔绝的惯性。他们沉浸在艺术当中,以经院似的狂热作为自己的标志,这正是诗人套在自己头上的光环,也是鼓励他们在自己的低微身份中寻求闪光、静待他人赏识的动力。我们知道在某些不知名的学校中曾经有过这种人,非常古怪以至于没人相信他们真的存在过;这些人以艺术为名称呼自己为艺术的信徒。而根据这些疯子们的说法,以艺术的名义从事艺术蕴涵一种神奇的力量,可是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们甚至找不到自己的住处。他们在等待着能以自己的规则为基础,真正地支配自己。
正如人们所明白的,这是斯多葛学派的谬论。于是,我们可以再次断言,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波希米亚人心中,存在着类似的生命一一他们的贫穷激起了富有同情心的人的同情。是的,我们再次断言,在那些默默无闻的波希米亚人心中,普遍存在着一种为当时世风所不理解的共鸣,那就是对贫穷的同情与亲近感。如果你悄悄地提醒他们这是在19世纪,在这里一个5法郎的硬币就是拥有无上权威的女皇,在这里擦鞋的人抹不掉与生俱来的卑微,他们只会认为你是个二道贩子而转身离开。
还有一些人,在疯狂的英雄主义外衣掩饰下,却非常理智。
他们既不哭泣也不埋怨,只是被动地忍受着自身造就的晦涩而冷酷的命运。他们大多被那种令科学都无能为力的疾病所杀死,但是,如果他们愿意,完全可以逃脱这种不幸结局,在普通人刚刚开始生活的年龄他们的生命就突然终止了。他们只需对严苛的生活做一点小小的妥协就够了;他们只需懂得如何复制自己的生命,使其包含两种本质:诗人,梦想着到达最高点,极致之处有灵性的声音在高歌;人,劳动者——生命的外在,能够依靠劳动维持生计。但是,这种几乎顽固地存在于一切和谐个体中的二元性,这种形成个性特征的二元性,却被这群体中的大多数年轻人所摒弃。他们的傲慢,一种虚假的傲慢,使之坚决放弃了所有理性。因为他们大多早逝,并经常留下一些被后世敬仰的著作,如果这些作品不会一直不为人知的话,那么它们无疑很快会得到公众的认同。
艺术之争相似于战争,所有的荣耀为领袖人物所独占,士兵们只能分享残羹冷炙。至于在战争中倒下的士兵,他们被就地掩埋,只有一段墓志铭陪伴着那已逝的生命。
正因如此,公众的目光总是集中于冉冉升起的显赫之人,却从不投向苦苦挣扎的卑微生命;这些生命在默默无闻中结束,有时甚至在成功时都得不到一个微笑,就在漠视之中,他们的生命化为尘土。
在被忽视的波希米亚人中,存在着另一分支;这分支由那些自欺欺人的年轻人组成。他们错把爱好当作职业,为残忍的天命驱使着,直到死亡。一些是永恒的傲慢的牺牲品,另一些则是狂想之神的崇拜者。
艺术之路是那么艰辛而危险,然而,不管有多少烦扰,多大障碍,这条道路将一天比一天繁华似锦,总有一天,波希米亚人将不再独l与艺术。
如果想找出得到这个结论的所有原因,下面的记叙也许有用:很多年轻人都相当认真地展开过对这些不幸的诗人和艺术家的辩论。吉勒贝尔、马勒菲拉特尔、查特尔顿和莫罗的名字常常被不经意地提起,他们显然已经登上布道坛,成为为艺术和诗歌献身的献祭品:别了,人类,你这铁石心肠,胸膛坚硬而冰冷,我孤独的灵魂从生命中游离,悄然而逝。
维克多·艾斯库斯这首绝望的诗歌,这首因做作的骄傲而失去光芒的诗歌,一度曾是那些甘愿为艺术而殉难的平庸者的“马赛进行曲”。
因为这种对不幸的颂扬,对挽歌的阿谀,使得软弱的意志和强烈的空虚感极具诱惑,许多屈从于这种诱惑的人认为,不幸造就了一半天才;许多人梦想着吉勒贝尔死去的病床,希望在死前一刻钟时成为诗人,相信这是到达荣誉顶峰的必经之路。
我们无须对这些不朽的谬论过多谴责,这种说法显然自相矛盾,足以使那些有可能成功的人偏离方向,从那条赋予他们真正的权利去从事一种职业的道路转向了悲惨的结局。
就是这种危险的布道,这种无用的身后荣耀,创造出自叹埋没的一族,创造出那些眼睛通红、构思拙劣而僵化的哀怨诗人以及所有软弱的平庸之辈,他们注定一生怀才不遇,称缪斯女神为苛刻的继母,称艺术为刽子手。
所有真正强大的心灵都有属于自己的话语,这种心灵迟早都会发出声音。天才或才能并非偶然;他们有存在的理由,正因为这种理由,他们不会永远身处卑微,因为,即使别人不寻找他们,他们也知道如何成功。天才就是太阳,每个人都能看到他。
才能则是钻石,它也许长期埋藏于阴暗之中,但总会被人发现。
因此,被那些哀歌和懒惰、放荡、寄生虫一般的所谓艺术家们创作的无益之词所感动,是极端错误的。
这是一条公理:“不知名的波希米亚主义——玩世不恭的作风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死胡同。”
的确,这种生活不会有任何结果。这是一种徒劳的厄运,智慧就像失去空气的油灯一样熄灭,心灵因强烈的厌世感而僵化,最优秀的天性变成了最糟的。如果一个人在不幸中逗留太久,在死胡同里走得太远,就无法再脱身;即使从危险的狭缝逃出,也只会落入邻近的波希米亚家族,但那却属于另一范畴,而不是文学。
这里,我们将赞美一个非凡的波希米亚分支,他们也许应叫做业余艺术家。他们充满好奇心。他们的生活极富诱惑,不恪守陈规,并非每天吃饭,在雨夜露宿,在寒冷的冬季着夏装,仿佛生活在幸福的天堂。为了这种生活,有些人背弃了自己的家族,有些人放弃了会带来成就的学业。他们率然从可以有光辉未来的道路上转向,去尝试一种冒险的职业。但是即使精力最旺盛的人都难以长期忍受这种生活方式,就算他们是大力神也会陷入困境。很快,他们放弃了游戏,快速回到家庭的温暖怀抱,娶了小表妹,在小城镇过着体面的生活。晚上,坐在炉火旁,满足于自己制造的艺术悲剧,譬如以一个旅行者的身份夸张地讲述捕捉老虎。有些人还在坚持自尊,但一旦用尽了一个富裕青年拥有的所有资源,他们的命运比真正的波希米亚人更悲惨。那些真正的波希米亚人从来不曾有任何资源,但至少拥有智慧。我们曾经认识这样一个波希米亚业余艺术家,在这个阵营中呆了三年,和自己的家庭决裂。一天早晨,他死了,被当作乞丐一般埋入平民坟墓。但他原本每年都可以有一万法郎的收入。
我们不必说这些波希米亚人与艺术一样一无所有,也无须说他们是不为人知的波希米亚人中最默默无闻者。
我们现在来讲讲真实的波希米亚人,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本书的主题。那些人隐藏在我们所说的艺术家当中,并且时常有机会跳出来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些波希米亚人,和他们的同胞一样,会因为面对危险而愤怒,会掉进他们身边最平常的两个深渊——贫穷和多疑——当中。但是在这两个深渊之间,波希米亚人总可以用他们的眼睛至少发现一条通往目标的道路,惟一的问题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打算开始去触摸它。现在之所以有波希米亚人这一公开的说法,是因为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公开证明了他们的存在,他们不仅在人口调查表上,同时还在这个大千世界的其他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声音。用他们自己的说法,“名字就在账单上”。他们扬名于文学和艺术的世界,并通过自己的作品牢牢地占据那里。
到达既定目标,他们有很多路可以选择,波希米亚人甚至知道如何在逆境中得益。无论是暴雨还是狂沙,无论是阴云密布还是阳光灿烂,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些顽固的冒险家,他们先天具有辨别方向的本领。野心使他们的头脑永远处于警觉状态,野心在前方召唤着他们,激励着他们迎接未来的挑战;在和生存的持续斗争中,创造力总是能够帮助他们铲除前方的障碍。他们过着一种天才似的生活,借助鲁莽而富有创造力的算计,他们总能成功解决生活中的一切难题。他们能从吝啬鬼阿巴贡那儿借出钱来,能在女妖美杜莎的船上找到食物。贫穷时,他们如隐士般节制,但只要手里有一点钱,他们会立刻沉醉在那些最迷人的织物中,去追求那些年轻美貌的姑娘,品尝最棒的陈年老酒,仿佛永远都花不完手中的钱。繁花似锦的生活之后,他们重新回到偶然才会铺开的餐桌旁,那里,安放着永远属于他们的座位。当然,为此他们还要耍点小计谋,之后侵入所有与艺术相关的职业,好像一群从早到晚都在搜寻5法郎的野兽。
波希米亚人无所不知,只要穿上黑漆皮靴子就可以无处不在。今天,他们可能会在一个装饰华美的客厅里,斜靠着壁炉架聊天,明天,他们却会坐在郊外舞场的树荫下乘凉。林荫道上,他们走十步就能碰到一个朋友,而不管在哪里,三十步之内他们一定遭遇一个债主。
波希米亚人通过自己的特殊语言交谈,这种语言来自画室中的交流,来自戏剧中的对白,来自编辑部的讨论。所有风格的语言前所未有地在这里融合,启示录充斥在通俗故事中,质朴的民间谚语与华丽的词藻结合于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激烈的演说辞中;悖论,这个现代文学中被宠坏的孩子,对理性的处理就如同哑剧中对傻瓜角色的处理;尖刻犀利的讽刺之辞,如同蒙着眼睛的勇士也能刺瞎公牛的双眼;巧妙的俚语,尽管对那些不解其意的人来说莫名其妙,但大胆率真,超越了最自由的表达方式。波希米亚人的词汇是雕琢修辞的地狱,创造新语的天堂。
这就是波希米亚人生活的简单图景,正是这个清教徒的社会所感到陌生的,也是为清教徒的艺术所排斥的,为所有胆小的和心怀嫉妒的平庸之辈所攻击的,他们总找不到足够的声音、谎言、诽谤来淹没波希米亚人的声音和名字,那些穿越了闲言碎语凭借自己的勇敢展现天赋与才华的人的声音和名字。
简而言之,这就是波希米亚人的生活,拘泥社会的道德之人对他们知之甚少,文艺界的保守人士轻视他们,所有那些畏怯、嫉妒的平庸之才侮辱他们。这些平庸之才找不到足够的呼声、谎言和诽谤来压制他们的声音和名字。他们大胆施展自己的才华,通过门厅走向声名。这是一种富有耐性和勇气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只有穿上一副能够抵御愚蠢和嫉妒的盔甲才能斗争,才能不为一切攻击所影响;在这种生活中,如果不想在路上被绊倒,那就一刻也不能放弃自信,正是自信给人以依靠;这是一种迷人而又可怕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有征服者,有殉难者,一个人除非事先屈服于无情的自然生存法则,才能开始这种生活。
亨利·缪尔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