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钞票公司的副总裁住进了国际饭店。
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从一个城市迁到另一个城市,很快地适应环境,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郑哲夫从雾重庆到大上海还不到半年,不仅对这里的街道里弄、公共交通已经了如指掌,就连那发音不清、频率极快的上海方言也已运用自如了。当然,除了他的住家和学校,最为熟悉的还是邮市,爱文义路上华人集邮家张包子俊的奥伦多邮票公司、俄国人休门的美古邮票公司,静安寺路上希腊老板泊泼道拉夫的斯蒂芬邮票公司、华人沈德浮的德浮邮票社,霞飞路上的真光邮票社和国粹邮票公司,南京路上的黄浦邮票社,四川路上的成记邮票社、华中邮票社、恒茂集邮所都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十里洋场的上海滩早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是我国集邮活动的中心,中国邮政起始的标志“海关邮政”和“大龙”的诞生地就在吴淞口。由于此地得欧美集邮风气之先,加之各国各地的商贾云集、外侨众多,故邮品充盈交易活跃。热衷于集邮的哲夫一踏上这块宝地犹如鱼儿得了水兴奋得不得了。他虽然只是个中学生,无缘与那些集邮大家相识,也没有资格加入什么集邮组织,但那些名目繁多、五花八门的邮社,那么多色彩绚丽、美不胜数的邮票,已足以使他大开眼界了。
设在四川路中央商场的成记邮票社,每逢周末都举行邮票拍卖活动。成老板不仅是位精明的商人,还是位集邮大家。每有珍品拍卖,他总是不厌其详地当场讲解,说明来历,讲清价值,辨析真伪,评论品相。对哲夫来说,参加一次邮票拍卖会,犹如听一次生动的集邮课,因此他逢场必到,风雨无阻。
五月的一个周末,他又像往常一样赶到中央商场,今天拍卖的有一组“上海工部大龙”。过去,他光知道一八七八年发行的“海关大龙”是我国的第一套邮票,殊不知早在一八六五年,上海工部局书信馆就发行过一套八种面值无齿孔的“上海工部大龙。”虽然这套邮票因为不是邮政当局正式发行的,不算作我国第一套邮票,但其收藏和研究价值却引起不少集邮者的青睐。
争购“上海工部大龙”的人还真多,其中不乏一些很有身份的达官贵人,但最终却被一位其貌不扬、身材矮小的青年人买去。此人就站在哲夫的旁边,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开始时他并不争叫,当竞叫者纷纷退出所剩无几时,他才叫出了高价一槌定音。
拍卖结束,哲夫随着拥挤的人群已经离开中央商场,身后却有人不停地呼叫着他的名字追了过来。
“郑哲夫同学,郑哲夫同学——”
他回身一看,原来是刚刚买到上海工部大龙的青年人,他停住了脚步。
“郑哲夫同学,这是你的书包吧!”
天哪!到这时哲夫才如梦初醒,自己的书包险些丢了。
“谢谢!谢谢!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忘了,书包里有集邮册,集邮册上有你的名字……”
是啊!这本集邮册里不仅有几十枚加盖票,还有新近购到的全套十九枚港版烈士票,极为珍贵。
“谢谢您!这个集邮册要是丢了,我会很伤心的。”
“郑哲夫同学,你是不是到过重庆?”
“您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认识一位叫袁俊人的先生?”
“对呀!他是重庆邮友社的。”
“那……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就是你发现的了?”
“对呀!不过……您怎么知道?”
“我叫于书城,我在重庆的时候通过袁先生用两本集邮册换回过一枚‘二元倒’。”
“不是一枚,是十枚。不,是十六枚。”
“可我只得到一枚。很高兴,也很感谢。”
从这天起,郑哲夫和于书城成了一对邮友。他们虽然相差十来岁却因兴趣相同很快就成为知己。
于书城是浙江杭州人,他的父亲是我国最早的邮商,与集邮名家周今觉、李辉堂等人都有交往。一九二六年,正在上海经营邮票业务的于老板突然交了好运,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位刚刚踏入邮界不久出手阔绰的先生。此人收集邮票与众不同,他只看邮票的品位高低,从不打听价钱多少,只要是珍品说多少钱给多少钱,没有还价的时候。于老板逢此贵客丝毫也不敢怠慢,除了把自己手里的邮票倾囊推出,还从其他邮商手里买来珍品转手卖给这位财神爷。前后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于老板陡然成了巨富。
当于老板得知这位贵客乃是当年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的时候,半天没醒过神来。谁都知道,袁世凯一妻九妾十七男十五女,最喜欢也最有才学的就是三姨太金氏所生的二儿子。袁克文号寒云小名叫招儿,与他的大哥克定的性情刚好相反,不慕官场爱清流,他好字好画好诗词好古泉好醇酒好美人,到三十几岁上又好上了邮票。自从老头子闹洪宪当了八十三天皇上一命归西之后,他从大哥手里只分得了十二万两银子。
这个数目要搁在普通人家里能活一辈子,可搁在挥金如土的袁二公子手上就没了分量。好在他写得一笔好字,又有几位世伯的提携,白花花的银子倒还没有断过。然而,国库毕竟不是家库,民国已然不是洪宪,前后几位总统、执政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袁二公子挪用公款收集珍邮之事终于被捅了出来,东窗事发,通缉在案。风流一世的袁克文于一九三一年三月潦倒病死在天津。
一夜暴富的于老板从袁二少的手里赚得了大把银子之后,立即在上海闸北的黄金地段征地建房,盖起了一所二层小楼。
一九三二年一月,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日本侵略者炮轰闸北,于老板与他的小楼同归于尽葬身火海,只有他的长子于书城由于去苏北探亲幸免于难。
抗战爆发,上海成了孤岛。失去双亲的于书城跟着叔父去了陪都重庆。八年后,又随着当接收大员的叔父回到上海。他从小就喜欢集邮,并且从父亲手上得到了不少珍邮,但他与乃父有很大的不同,他集邮却非邮商,收集邮票并不经营邮票,他喜欢研究赏玩却不图获利赚钱,他以此为好却不以此为业。
暑假临近了,学校正在进行期末考试。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郑哲夫考完了英语走出校门,看到于书城撑着一把油布雨伞站在马路对面的便道上。
“于老师,你在等我?”
从与于书城相识之后,两人的称呼就固定下来。于书城叫他哲夫,郑哲夫称呼比他年长的邮友为老师,但是并不用“您”而用“你”。两人既像是师生又像是兄弟。
“哲夫,考完了吗?”
“还没有,明天还有两门。”
“考得还好吧?”
“还可以……于老师,下着雨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
“是……是有点事。”
“你说吧,什么事?”
“你……你还没有考完。”于书城欲言又止,他不愿意打扰哲夫的考试。
“怎么?跟考试有关系吗?”
“没有,当然没有。”
“那你就说吧!”
“明天吧!明天考完了再说……不过……就怕明天……”
于书城早就知道哲夫的学校,但从来也没有到学校找过他。
今天考试又下雨,他却打着雨伞等他,显然是有要紧的事情。
“于老师,你要是不说,我这一宿也睡不好,明天考试准不及格。”
“好吧!咱们边走边说。”
两个人并肩在雨中行走,郑哲夫等着对方开口,于书城却显得心事重重,他紧紧盯着哲夫的眼睛,迟迟的没有说话。
“于老师,你碰上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于书城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吞吞吐吐的,一点儿也不痛快。”
于书城又望了望这个比自己年幼的邮友,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一句让哲夫摸不着边际的话。
“‘二元倒’应该留在咱们中国。”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把这句话讲给你父亲听。”
“怎么?‘二元倒’怎么了?”郑哲夫可真着急了,他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而且是与他的父亲,与“二元倒”有关。
“美国纽约钞票公司的副总裁戴维斯先生已经到了上海。”
“他来干什么?”
“‘二元倒’是他们公司承印的。为了挽回声誉,避免这张错体票在邮市上流传,据说他要出高价把你父亲手上所有的‘二元倒‘存票通通买走。”
“不,不可能。”
“千真万确,人已经到了,就住在国际饭店。”
哲夫急匆匆回到家里,可父亲还没有回来。他焦急地抄起电话,公司的人说:董事长正在会客,再一问是个美国客人,又一追问这位远方来客正是纽约钞票公司的副总裁戴维斯。
哲夫当时就傻了,他没想到这个洋人的动作这么快。他已无心吃饭无心看书也无心准备明天的考试。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细雨霏霏,淡青色的雨幕中有一排昏黄的路灯由近而远一路排去,像祭坛上的一排蜡烛,在风雨中忽明忽灭。望着望着眼前似乎是一片天蓝色,正是“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的颜色。
透过一排排一层层又紧又密的雨丝,在路灯的尽头他似乎看到了父亲,父亲正与一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洋人谈话。洋人的怀里夹着一个大皮包,那只毛茸茸的手从皮包里抓出一把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不停地扔向天空,父亲摇了摇头。洋人索性把皮包扔给父亲,父亲却摇头走去。洋人恼羞成怒挥拳朝父亲打去。父亲似乎大叫了一声仰面倒下,洋人从父亲的手上把天蓝色的“二元倒”抢去逃之夭夭……
哲夫越想越怕,越想越坐立不安,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他要立即见到父亲,决不能让洋人把邮票抢走。他猛然站起来,连雨具也没带就冲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