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舍命不舍财的决心，拼死护着镜框。
这位八十二岁的耄耋老人，经过了三天三夜的紧急抢救，总算脱离了危险期保住了老命，但从此他的饮食起居再也不能自理了。四肢麻木，身子不能动转，胳膊和大腿虽然还长在自己的躯干上，却不能听从大脑的指挥；视觉恢复，听力减退；记忆清醒，反应迟钝；吐字不清，语言发生很大的障碍。
据主治医生说，这些脑溢血留下的后遗症并不可怕，只要安心静养，精心护理，加上必要的药物和物理治疗，上述症状可以逐步好转。令人担心的是老人的心脏和肾脏都有较大的隐患，要避免精神刺激，劳心劳神大喜大忧都不利于健康，倘若再发生意外，必将危及生命。
睡在病房里的袁俊人心急火燎，痛苦万分。两年前，他让儿子去香港参加佳士得的秋季拍卖。临行时他千叮万嘱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上下双连的珍邮“二元倒”买到手，谁知儿子不争气，到三十五万就败下阵来，只差两千元港币不敢争叫，致使物归他人，空手而归。这一次又是香港佳士得，又是珍邮“二元倒”，而且是他曾视为命根子的十连张。他本想亲自去香港，宁肯倾家荡产拼着老命也要把它买到手，可如今疾病缠身困在病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莫说离台去港已不可能，就是想把一肚子的心思告诉儿子，也已经是难上加难了。
天哪！可怜可怜我这个行将入土的老人、病人、残疾人吧！
我对世间的一切一切都已无所奢求，只想再亲眼看一看我的“二元倒”，再亲手摸一摸我的“二元倒”。老天爷，你应该知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为了它才活下来的呀！快五十年了。五十年哪！
自打父亲在长江上船毁人亡的惨剧发生之后，袁俊人就含着眼泪暗自立下了宏愿，有朝一日一定要拥有一艘钢盔铁甲机器驶动的火轮船，而不是把父亲翻入江中的那种用木板铁钉攒起来的小木船。他要以自己的名字为那艘梦想中的火轮船命名。他还要亲自指挥“俊人号”从重庆入水过三峡至汉口，再沿江而下经过南京、上海，出黄浦江、东海直奔太平洋。
一九四六年的春天，他这埋藏多年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几枚小小的邮票改变了他的命运。正像他所预计的那样，只不过短短的三五个月，“二元倒”就身价百倍，中外皆知，已经成为邮市上最大的抢手货。本来郑氏父子是最大的货主，但由于交通不便、信息不畅，郑氏举家东迁远去，因此留在山城的袁俊人和他的邮友社就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谁都知道他手上有十多枚“二元倒”，谁又都想从中瓜分上几枚。面对小小的邮友社，人们施展出了各种各样的手段，或用甜言蜜语，或用金钱美女，或用房屋地产，或用珠玉财宝，夜以继日地与他周旋、讨价还价。
开初的几天，袁俊人还颇为得意，俨然成了皇帝的女儿，像遴选驸马一样挑三拣四拿不定主意。不久，在来客中就出现了几位五大三粗的壮汉，有的在腰间还别着硬家伙。幸好，有位好心的朋友对他提出忠告，奉劝他尽早拿定主意，切不可再三心二意，以免夜长梦多，说不定哪天黑道上的人会对他下毒手，轻则皮肉受苦，财物损伤，重则绑架撕票。
袁俊人不听则已，一听之后才大梦方醒，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轻轻松松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他当即权衡利弊，三下五除二与一位叶姓老板拍板成交。双方同意对外宣称袁某人所收藏的十五枚“二元倒”全部转让给叶氏，而叶氏长江航运公司的财产全部转让给袁氏，此后叶氏公司更名为俊人公司，袁俊人担任董事长。私下里两家商定，袁某只付出五枚“二元倒”
（一个四方连和一个单张票），交换条件是公司的名称、董事长的位子以及一艘新近下水的火轮船，当然这艘船必须改名为“俊人号”。按照这个协议“二元倒”的十连张仍归袁氏所有，至于叶氏公司原有的几条木船也仍属叶氏的财产。
袁俊人所以在众多的商家中选中了叶氏，除了那艘火轮船的诱惑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看中了叶老板的谈判代表二小姐叶纳斯。
叶二小姐是山城里少有的美人儿，二十八岁新寡，女子中学的高材生，生就的一副东方美女型的适中身材，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迷人风韵，且在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显现出风情万种。若要与那位举世闻名断了胳膊的维纳斯相比，虽然缺少几分高贵和凝重，然而在风流妩媚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当袁某与她单独相处时，她那凹凸分明的曲线美，以及她那从胸前腋下散发出来的香水味儿和青春气息，总要让他心醉神迷，浮想联翩，几乎要乱了方寸，禁不住想探求个究竟。
袁俊人本来是个有家室的人，妻子是个当地的川妹子，模样周正，手脚勤快，就是身材显得矮小，没有文化。儿子文奎才四岁，一家三口虽无富裕可言，但有房有粮、有吃有穿，小日子过得还算平稳。说起来也怪，自从有了“二元倒”，特别是见到了叶二小姐，他一回到家里就觉得别扭，一看到眼前的川妹子就心里来气。过去，屋子虽小他觉得还过得去，妻子虽不艳丽，但五官还算端正。现在不知是怎么的，他突然觉得屋子又小又破，妻子又矮又丑……
终于有一天，当他把几枚小小的天蓝色纸片交到纳斯手里的时候，一向对他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叶二小姐主动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吻。这一夜他没有回家，没有回到妻子和儿子的身边，而是在纳斯小姐的温柔乡中折腾了一宿。正当中年的袁俊人虽然早就有了与美人同床共枕的心思，可今夜果真迈进香气四溢的闺房时，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力不从心。好在对方颇有经验，只耍了几个小小的手段就使这位袁某人又重新振作起来。
此后两人你来我往，如醉如痴，直搅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就像是猫儿尝到了腥，苍蝇逐到了臭，袁某人从此乐不思蜀，他和纳斯虽属姘居却像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不料，好景不长，他们的“蜜月”还没有结束，闺房里却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又闷又热的夜晚，他与纳斯又一次在闺房里相会。
当他脱光了身子刚要上床时，叶二小姐却让他先去洗浴。袁俊人特别留意到对方那含情脉脉的眼睛以及那微微噘起的小嘴，二话没说就钻进了浴室。他身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浴盆里，心里却早已禁不住想入非非。他只要一闭上双眼就会想到纳斯，就会想到那即将到来颇为诱人却又是让他心惊肉跳的一幕。
屋门响了一下，似乎有很多脚步声，接着是翻箱倒柜乱砸家具的声音。他刚想问纳斯是怎么回事，却听到纳斯尖叫了一声，浴室的门应声而开，进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姓袁的，艳福不浅哪！”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嗡声嗡气地说。
“你们要……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快把那十张邮票交出来。”
“邮票？”
“别装糊涂，不然的话……哼哼。”说话的人一边玩着刀子，一边盯着他的下体。
到了这个时候袁俊人才知道碰上了强盗，他再也顾不得羞耻，光着身子爬出浴缸跪到地上就磕头。
“大爷饶命！没有了，都……都给叶老板了。我用邮票换了船……换了公司……”
“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满脸横肉的家伙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就像是抓起来一只鸡。
“大哥，少跟他废话，把他宰了算了。”旁边一个瘦猴子很轻巧地说。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我看不如把他那个传宗接代的玩艺儿弄掉，让他当个太监……”
“哈哈……哈哈……”
在一阵杀机毕露的狂笑声中，那个长着满脸横肉的家伙把他顺势往浴缸里一丢，就像是往汤锅里扔一只褪了毛的鸡，他便像只乌龟一样趴在了浴缸里。
此后的事袁俊人已经记不大真切了。他只想把头抬起来，但有几只穿着皮靴的脚踩在他的头顶使他的头无法露出水面。
浴缸里的水是什么味道，他也无法回忆了，因为好像还容不得他细想就头脑发胀失去了知觉。
这是一段痛苦的回忆。将近五十年了，他不会忘记，但也不愿记起。因为所有这些只是灾难的开始，更大的灾难和痛苦是在他清醒过来之后，那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呢……
大约是个下午，叶纳斯守护在身边。听纳斯说，那天她被人捆绑起来还遭到毒打，幸好父亲和公司里几个人来看她，听见有人敲门那帮强盗才仓促逃跑，临走还把她的金银首饰和一些值钱的衣服席卷一空，说着说着她就掉下了眼泪。
“别哭了，让你跟着我受苦了，丢了的东西我再给你买，只要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谁说让你买了，我是担心那个十连张的邮票，我怕你把它交给那伙土匪。”
“不会，我才不会交给他们呢！”
“邮票没丢我就放心了，你可一定要把它装好。”
“你真傻纳斯，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带在身上。”
“你不把它放在身上放在哪儿？”
“当然是家里。”
“家里？在家里什么地方？我怎么不知道。”纳斯立即止住了哭泣，板起面孔非常认真又非常吃惊地问道。
“噢，我说的是那边那个家。”
纳斯斜了一下眼睛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我知道你丢不下那个川妹子。人家把身子都给了你，你可好，拿这儿根本没当个家。”
“你别误会，我不是丢不下她，是为了安全，放在那边不显眼。”袁俊人竭力争辩着。
“算了，反正你信不过我，连句实话都没有。”
“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句假话。”
“那你告诉我，在你家什么地方？说呀！你把那十张宝贝邮票放在你家的什么地方了？”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追问，袁俊人惊呆了。不知是因为纳斯没有化妆，还是前一天受到了惊吓，反正眼前的叶二小姐似乎变了一个人，吴侬软语变成了狮子吼，可意的美人变成了泼妇。那一瞬间，他感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有股凉气，浑身上下像是被冰水浇透一般。虽然这种感觉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也许连一秒钟也不到，但就在这一瞬间，他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
“你说呀！你把那邮票放在哪儿了？”
“当然是在集邮册里。”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他说完之后颇有些后悔，特别是当他又看到纳斯那张熟悉的笑脸时，更感到不该欺骗她。不过，这种小小的负疚感大约也是在一瞬间，一秒钟甚或不到一秒钟之内发生的。
纳斯似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她说了声“我去给你做饭”之后就悄然离开了。
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反正过了好久好久也听不到纳斯的动静。袁俊人挣扎着下了床去厨房一看，冷锅冷灶，全然没有做饭的样子。突然，他感到非常恐惧，过去两天的经历通通又显现出来，一系列的问题越想越让他害怕。
几个土匪强盗怎么会知道他有“二元倒”？
为什么偏偏是叶二小组的父亲把土匪赶跑了？
纳斯的脸怎么会变得那么快，那么冷酷？
她为什么要追问邮票放在什么地方？
难道她……她们……
袁俊人不敢犹疑，立即强撑着乏力的身子出了门。
他不希望这样，结果正是这样。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外，但一切又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最不愿看到也是最怕看到的事情果真发生了。
傍晚，当他迈进家门时，一切就全明白了。妻子和儿子已经受伤倒地，几件家具被砸得东倒西歪，盛放集邮册的抽屉已经被砸得稀巴烂，集邮册当然早已无影无踪。
“来了一群强盗。”
“进门就问集邮册。”
“有个满脸长着横肉的家伙。”
“还有一个小瘦猴。”
妻子和儿子的几句话交待得清清楚楚。他顾不得再说什么，急忙从墙上把装有父亲遗像的玻璃镜框取下来。
“走！快走！”
“爸爸，我的腿……”
儿子的一声呼叫，使他停住了脚步，他不得不转过身来搀扶倒在地上的妻子和孩子。然而，迟了，一切全迟了。没等他走到亲人身边，纳斯和那一伙强盗已经迈进门来。
“姓袁的，你既然不跟我说实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叶纳斯，你果然是——”
“我是什么？我是你姑奶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要不是为了邮票，姑奶奶能让你上床。”
“你……你是个娼妇……是个婊子。”
“说得好，你既然明白就赶快交出来。”
“不……不……你们休想……”
袁俊人抱着舍命不舍财的决心，使劲夹着那个镜框，想拼死护着“二元倒”，但那怎么可能呢！纳斯稍微使了个眼色，瘦猴就扑了过去，一把利刃刺向了他的下体，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那个玻璃镜框摔碎了。纳斯小姐踩着袁老先生的遗像，从镜框的背后取出来一个信封，信封里就装着那十枚她日思夜想的邮票。
四十七年过去了，这场恶梦至今还记忆犹新。他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已经是个受了宫刑的残疾人。此后，他四处漂泊，虽然还跟邮票打交道，但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十枚相连的“二元倒”。如今，这十连张终于又露面了。他当然要把它买回来，即使为此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文奎……文奎……”
他用尽平生的力气呼唤着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