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师恍然不觉。我踱过去一看,他破天荒地没有画那种临摹之作。画面上,是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枯枝满地萧瑟着,女子端坐雪中,眉目冷然,大雪铺在她身上、头发上,而那雪,留心看,竟不是莹白色的,隐约透出淡淡的粉红。原来女子穿的是大红衣裙,被雪覆盖,成了奇异的粉红色,静且美。
这么冷色调的画,偏偏有暖意。一点点粉色的红,在铺天盖地的白中,他指着画,对我说:“灯。”
灯。
她是他的灯。一点微微的明,燃了,就是洞彻生命的光。
她来了,他就亮了。她走了,余生熄灭。
那女子……该怎么形容呢。程老师画她的时候,是怀有爱慕的吧,笔触那么柔软,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画中人。
人们用画笔抒发感喟,托物言志,只有很少的画,才能画出爱情。这幅画让我对程老师的印象有了改观。我想,确实如妈妈所言,搞艺术的都是这样。
每天下午,和欧阳娟说说笑笑,到苏路加家里去。他似乎很忙,几乎每次,我们都会发现他的房子有新变化,比如,客厅里多了几盆花,再比如,窗户上悬了白纱,风一扬就有轻柔的弧度。
十四岁的我是个低眉顺眼的姑娘,不爱说话,长相倒并不难看,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美丽一些,再美丽一些。
趁苏路加出去了,我悄声问欧阳娟:“你谈过恋爱吗?”
她笑得没心没肺:“有啊。”
当然是有的。怎么可能没有?她真美,美得野性而纯真,像是田野里对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热烈,奔放,那么招摇,那么放肆,侵略到你心里,然而她自己,却是无辜的。
“该怎么做呢?”
欧阳娟哗啦笑出声:“哈,小妮子春心大动?说吧,哪家儿郎?”
杨懿听到了,也一笑。
欧阳娟赶紧看他:“喂,小子,不会是你吧?”再转头问我,“是他?”
我红了脸:“啊,不,不,不,不是不是。”
杨懿也脸红了,站起身:“我去帮苏老师端水过来。”
他一出去,欧阳娟就问我:“到底是谁?”
我怎么能告诉她,是苏路加?她会笑死我的。
她自顾自地猜起来了:“是江淮?”
“当然不是呀。”
“那么……是咸菜?你喜欢他对不对?”
我还没有回答,苏路加和杨懿就进来了。仓促中我只来得及摇摇头,朝苏路加看去。我好紧张,生怕他听见我们的对话。
欧阳娟不依不饶:“我知道了!你喜欢咸菜!”
苏路加笑着递过果汁:“小姑娘们说什么呢?”
欧阳娟刚想说话,我用力一推她:“不准说!不然……”
“不然怎么办?”
窘迫之下,我口不择言:“不然我就到何曾面前说你坏话!”
欧阳娟装出胆怯的样子,举起手:“哎呀呀,你还真行,我怕了!好好好,不说了。”她端起果汁,喝了一大口,咂咂嘴,“苏老师,真好喝!”
我也喝,懊恼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她那样,性格爽朗、嘴巴甜,讨人喜欢。
“好了。大家休息休息。”
我们坐着聊天。欧阳娟拖来一张转椅坐下,伸手问苏路加要糖吃,她半仰着头,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如此迷人。
苏路加起身去拿糖:“家里还真有,上次拿过来的。我不吃糖,就搁忘了。要不是你问起……大家吃吧。”
包装很美,褐色的小盒子,质地是皱皱的瓦当纸,用细细的银丝带系着。欧阳娟毫不客气地拆开来,里面是薄薄的绢纸,雪样的白,绘着梳着云鬓的日本艺妓行走的背影,弱质纤纤,背景是漫天的樱花。
正好是四块巧克力,闻一闻,就知道是美味。让我想起电视上放过的德芙巧克力广告,说是丝般光滑。
这盒子真好看,我说:“你吃糖,把盒子给我好不好?”
杨懿笑我:“你看,买椟还珠这个成语还真让你活学活用了。”
欧阳娟端详着盒子说:“像川端康成的文字。”
苏路加附和她:“日本人对伤感有种唯美的推崇,比如花吹雪,浮世绘。”
欧阳娟给我们每人发一块,盒子归我。
苏路加问我们:“好吃吗。”
“好吃。”
欧阳娟喜欢缠着苏路加问这问那。他笑咪咪地逐一回答。
他二十九岁。自幼练习书法。在附近一所大学教书。喜欢自己做饭。爱吃的菜是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四季豆要炒得青翠,包菜则加红辣椒炒,香喷喷。
他喜欢看电影,听音乐,欣赏的歌者是达明一派、齐秦、蔡国权、陈升、黄舒骏。他总是一边听音乐,一边将房间内的植物都搬到阳台上晒太阳。
下课后,欧阳娟家里有点事,不到我家去了,杨懿和我们没有交集,挥挥手,也走了。我抱着塑料文件夹独自走着,苏路加骑着单车从后面追上来:“小剪!”
我回头。他笑着说:“我正好要到前面的商城,去买卫生间的窗户上需要的玻璃纸,一起走?”
一起走。
我侧着身子坐在单车后面,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我的脸贴着他宽厚的背。和他认识一个多月了,从不曾如此靠近。
天空的白云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一朵朵火红的云,路边的叶子清清脆脆,迎风招展,而风,那么那么温柔熨帖。
我幸福地颤栗着,松开手,想要飞翔,想要拥抱,拥抱眼前的风,眼前的人。
是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吧。尽管苏路加在前面说,小剪,坐稳点,要下坡了!我仍肆意地晃荡着脚,伸出手臂,想要将迎面而来的夜风全部抱住。
是一处非常陡峭的斜坡。理所当然,我从单车上摔下来了,滚出老远,清晰地听到喀嚓一声响,腿上、胳膊上蹭破了皮。
他从车上跳下,像阵强大的风卷起了我,把单车锁在路边,狂奔到附近的卫生所。稍事包扎后,又跑到医院,医生说,右腿粉碎性骨折,多处擦伤,得在家休息一些时日。
苏路加急得满头大汗,请求医生上最好的药膏,配最好的药片。他一再对医生强调,这孩子长得瘦弱,医生,要让她快快地好起来啊,她父母送她到我那里,是去练字的,不能让他们担心。
我忍着钻心的痛擦着眼泪,暗自欢喜起来。我知道他很心疼我,我真希望自己能伤得更重些,这样他就会陪在我身边久一些。
他把我背回家,何曾过来开门,看到我打上石膏的右腿,他吓坏了,连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苏路加说:“我是她的书法老师,真是不好意思……”
何曾手忙脚乱地和他一道把我抬上床去。苏路加搓着手,一迭声地自责由于自己的骑车水平不过关,这才累我受伤,何曾没好气地说:“知道了,我和爸爸妈妈会照顾好妹妹的。”
苏路加坐了片刻,看得出来他很内疚,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走到我的床边说:“小剪,这段时间的书法课你就不用来了,等你好起来,我会给你补上的。”
听了这话,想到将有些日子不能看到他了,我万分难过,好在他说:“我会来看你的,带些书给你打发时光。”
苏路加一走,何曾就凶巴巴地问我:“你自己能走路,为什么要坐他的单车?”
我不满他对苏路加的态度,这下更生气:“正好顺路,不能坐?”
他语塞,转身打开药盒,倒出几颗药,递给我:“记得喝药。”自己径直向厨房走去,我知道他是去给我倒水了。
我缩在床上一声不吭,腿很痛,才翻了两页书,就痛得受不了,喝了药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看到妈妈坐在我床边。爸爸在室内踱来踱去,忧心忡忡。见我醒了,妈妈问:“剪烛,是不是很痛?哥哥上街买排骨去了,炖汤给你喝。”
“谢谢妈妈,还好,不是很痛。”
“怎么那么不小心,从车上摔下来了?听你哥说,是坐苏老师的车摔的?”
“嗯,正好顺路……”我挣扎着坐起来,担心妈妈会责怪苏路加,迅速编了个谎言,“路上看到有个小孩子挡在前面,我怕苏老师的单车会撞到他,心里一慌,急忙从车上跳下来……”
妈妈一脸无奈:“我们家剪烛总是这么善良。”
何曾回来的时候,手里空空如也,爸爸着急:“让你买的东西呢?”
何曾嘴巴一努,示意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爸爸一看:“这是……?”
妈妈走出去,和何曾身后的苏路加打了个照面:“哎呀是苏老师,您怎么来了?”
苏路加提着一罐汤,又是一连串的道歉:“医生说腿摔坏了,得多喝些骨头汤……”
何曾说:“我还没走到菜场呢,就碰到他了。”
妈妈和苏路加寒暄了好一阵,从罐子里舀了一碗汤,向我的卧室里走来。苏路加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
妈妈和苏路加说着:“苏老师真是太客气了,怎么说也是我家剪烛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的,是这孩子的错,可怨不了您。”
我一听,坏了,谎言要穿帮。好在苏路加只是微笑着,走进来。
他才离开短短几个小时,似乎过了半个世纪之久。看到他,我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妈妈说:“剪烛,叫老师呀。”又向苏路加赔礼道,“我家剪烛比较内向,苏老师不要见怪才好。”
苏路加笑:“那怎么会?剪烛很乖巧。”
呵呵,在我的父母面前,他叫我剪烛。就像我的亲人那样。
我接过妈妈递上的汤,排骨、藕,喝了一口,一点儿都不油腻。
妈妈问:“好喝吗?”
“好喝。”
“那还不快谢谢苏老师?”
“谢谢你。”
“真没礼貌,要说谢谢老师。”
谢谢你,苏。
苏路加笑着摇摇头。他的手里拎着一只大袋子,此刻坐下来,一件件地往外掏:“剪烛,挑了几本书给你,这些天不能走动,就看看书打发时光吧。”
《呼兰河传》、《瓦尔登湖》、《小王子》。多年后再回想起,很感谢苏路加,在我年少的时候,他给我选的是它们,安静、辽远、纯净、坚韧,让我知道在至苦难时,人应该以怎样的信念活着,几乎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无论如何,我感激他。
他又给我一大盒录像带:“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这是我年轻时候,唔……比你略大一点吧,最喜欢的电视剧,反复看了好多次。”他转向妈妈,“嫂子,家里有录像机吧?”
他用了“年轻时候”、“嫂子”这样的字眼。这几个字在瞬间钻到我心里,痛。我朝窗台上的猕猴桃、番茄、葡萄望去,它们活泼地游着,在水草里穿梭,溅起小水珠。
妈妈说:“有啊,我让她爸爸把电视和录像机搬到卧室里来,以后她就可以直接看了。”
我痛得呻吟一声。苏路加赶紧问:“很痛吧?”他更加不安,“都怪我不小心,骑车不够稳,这才……”
妈妈慌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伤势不轻,可能要在床上躺一个月。妈妈别担心,没事儿。我才没有那么娇气呢。”
“那可怎么办呢,我和你爸爸都要上班,要不,我请一段时间的假?”
何曾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我不是还在放暑假嘛,平时由我照顾剪烛好了。”
苏路加也表态:“何剪烛的伤是因我而起,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会时常过来的。”
我将排骨汤喝得一口不剩,要不是他们都在场,恨不得将碗给舔得干干净净才好。
妈妈接过碗:“还要吗?”
“不用了。”
“那我拿出去洗了。你们先聊着吧。”
何曾拿过录像带:“咦?《上海滩》?我小时候看过。”
“我好像也看过,那时好小啊,什么都不懂。”
“就等着电视台重播呢,这下可好了。”何曾眉开眼笑,专心看着录像盒上的剧情介绍。
苏路加坐了几分钟,起身:“剪烛,我该走了。”
“谢谢你,苏。”我凝视着他。
他站着,我坐在床上,他那么高。
他看了我一眼,推门走出去。
夜里睡觉时,我抱着他给我的书、录像带放在枕头边。我笑了,睡了,美滋滋地做了梦,梦里大团大团棉花一样柔软的粉色云朵,我在云端徜徉徜徉。
第二天,爸爸将电视什么的搬到我的卧室了,何曾过来帮我将录像带塞入:“一起看?”
“不,我看完了,你再看。”这是苏路加给我的,我要单独看,不要和任何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