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的问题在俄罗斯由来已久”,它不仅是一个现实问题,更是一个历史问题。从彼得大帝实行西化改革以来,民族主义就一直伴随俄罗斯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历程,对俄罗斯的历史进程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帝俄时代数百年的历史记忆使整个俄罗斯民族习惯性地依赖民族主义的巨大精神能量和社会效应,总是期望借助俄罗斯民族主义来应对政治社会危机。进入20世纪,苏联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实践共产主义理念的国家和民族,官方的宣传中推崇民族平等和民族团结,共产主义的思想成为一种可以消弭民族差异的统一意识形态,同时也在形式上淡化了民族主义的观念。因此,在1917年到1991年的70多年时间中,俄罗斯民族主义曾经一度中断,或者说被刻意淡化了。即使在需要调动民族主义热情的历史时期,比如同德军对抗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联官方也是以“爱国主义”来替代“民族主义”的宣传。但是,1991年苏联解体使得“曾经持续了500年之久的一个地缘政治单位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这一事实影响深远”,这也使得俄罗斯民族主义在社会上大规模地爆发出来,充当了共产主义理念的替代物,成为主导社会的意识形态。同历史上曾经出现的几次情况相似,俄罗斯民族主义在应对危机时再次承担了多种政治、经济和社会功能,成为整个国家和民族提高社会凝聚力、维护自身权益的有力武器。
作为一个专有的学术术语,“民族主义”最早于1409年在莱比锡大学召开的“波希米亚和波希米亚民族的宗教与经院哲学”的会议上被提出。此后,该术语被频繁使用。不过,民族主义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相当复杂的概念,任何一种定义都无法涵盖民族主义的所有特征,各个学者都只能从民族主义的某一个特征入手来剖析民族主义的本质,因此使得对民族主义概念的解释呈现了多样化的局面。“民族主义在所有国家和整个历史时期是不一样的。它是一个历史现象并且取决于它所根植的不同地区的政治理念和社会结构。”有关当代民族主义的研究,西方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学派:原始主义学派(primordialists),从语言、宗教、领土等角度来理解民族与民族主义的狂热和自我牺牲的特性,这一学派强调种族与血缘亲属之间、种族与领土之间极为隐秘的联系,并指出它们可能产生强烈的集体认同感和归属感。持续生成学派(perennialism),从一个长时段来看待民族并试图把它作为历史发展过程中一个长期成分来看待。该学派试图证明现代民族是在最原始的种族纽带基础上产生而不是于现代化的过程中产生的。种族象征性传说,并表明现代民族和民族主义在面对现代化问题时如何重新发现并解释这些与种族相关的象征、神话、记忆、价值以及传统,及其在构筑现代文化与社会框架过程中的作用。现代化学派(modernists),力图探寻民族与民族主义是如何从独特的现代化过程中产生的,并揭示其政治精英是如何以这种独特的民族主义方式来动员和团结民众对付来自现代化的压力。后现代主义学派(postmodern),其分析揭示出现代民族身份认同的碎片化,并提议用一种“后民族”的政治身份认同秩序和全球化文化来取代目前的民族主义。
笔者认为,对民族主义的探讨离不开“民族”概念的定义。民族通常用来指称一个社会群体,对于民族的不同理解可能会衍生出不同形式的民族主义。有些学者将“民族”的概念等同于“种族”,认为只有发源于同一祖先的群体才可以被看做是同一个民族,在这种状况下,民族由与生俱来的血统所决定。与这种民族概念相关的民族主义是“种族民族主义”,它的目标是要建立一个单一种族的国家,如果种族单位同政治单位不能完全重合,就可能会导致强制性的同化或者种族分裂运动。另一些学者将“民族”看成是一个文化群体,把某种历史悠久的文明作为某个群体成员所共享的财富,即将具有共同的语言习俗、社会规范、行为模式或者象征符号的群体看成是同一个民族。与此“民族”概念相关的民族主义是“文化民族主义”。还有一些学者认为“民族”的概念等同于“主权国家”,强调领土和法权对于一个民族的重要性,即生活在同一个主权国家范围内的人群可以被看成是一个民族,而不必考虑这些人群之间血缘、语言、文化等方面的差异。“民族主义首先而且主要应被认为是一种思想状态。……在这一状态中,体现了个人对民族国家的高度的忠诚。”与此“民族”概念相关的民族主义是“国家民族主义”,“期望为异质的人群构建一个同质的实体”。汉斯·科恩将民族主义定义为“理智的情绪”,是“某一民族中占多数人的意识行为”,包含了人民对本民族“绝对忠诚”的信仰,他认为“民族国家是民族团体的理想形式”。此外,还有部分学者对于“民族”概念有着更为广泛的定义,认为民族是一个由公民自愿组成的整体,其主导思想是自由主义的政治文化。即只要赞同同一种政治理念的人都可以被认为是一个民族,而不必考虑其血缘、种族和文化。与该“民族”概念相关的民族主义是“公民民族主义”。
从包容性而言,“公民民族主义”要高于前三种,但从世界历史的发展来看,完全脱离于种族和文化,以自由民主作为价值观和准则的民族主义根本无法将整个民族团结起来。在剩余的三种民族主义中,国家民族主义的包容性又要高于前两种,但还是会将国内的某个种族作为其核心民族。因此,无论民族主义的定义和分类如何千差万别,但其关注民族情感、排斥异族价值观的特点是客观存在的,也只有这样的民族主义才能将整个民族团结起来。所以,笔者倾向于将民族主义定义为从民族本位的立场出发,以维护本民族或某一民族利益集团的利益为目的,充分肯定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排斥或否定异民族文化传统和价值观的思想意识。“民族主义的源头是什么?它不是意识形态,也不是政策法规,而是人的一种民族情感,它同道德面貌、社会地位、受教育程度都无关。”
第一节 沙俄时代的俄罗斯民族主义
尽管当代的民族主义处于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中,呈现了诸多不同以往的特殊性,但其萌发和发展依然具有一些历史延续性的特点,同该民族历史上民族关系的状况、经济文化的交往、民族地位等密切相关。人类从生存的根源上来说具有社会性特点,一个人总是将自己看成是某一团体的成员;一旦离开了团体,个人就会变得孤独,从而丧失归属感。团体是个人精神动力、精神活力的主要来源,而个人对于团体的忠诚性则是团体得以保存并发展的基础所在。个人对于团体的这种忠诚性就是民族主义情感最初的、原生的根基所在。维克多·斯特罗加诺夫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爱国情感,这样的情感贯穿了整个俄罗斯国家的历史。当代俄罗斯民族主义是俄罗斯社会在20世纪90年代转型时期出现的一种特定的政治、文化思想,它的爆发和扩张具有一定的突发性,但究根溯源,依然可以在俄罗斯的历史中找到它的思想理论基础,同俄罗斯国家特定的政治社会传统也具有内在的传承关系。因此,在对当代俄罗斯民族主义展开详细论述之前,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它的历史渊源,对作为“团体”角色存在的俄罗斯民族和国家进行简单地阐析。
一、独立民族与统一国家的形成
别尔嘉耶夫曾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俄罗斯是一个特殊的国家,它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别的国家。”俄罗斯民族和国家的特殊性体现在多个方面,它从形成的第一天起就具有了与世界上其他民族、其他国家所不一样的特点。
俄罗斯民族的主要生存空间是在东欧大平原上。东欧大平原地处欧洲和亚洲的交界处,地理位置的独特性对于俄罗斯的民族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俄罗斯民族的祖先是东斯拉夫人。公元6世纪的时候,东斯拉夫人还没有建立自己的国家,其社会制度大体处于由原始的氏族公社制社会向奴隶制社会过渡的时期;直到9世纪中叶的时候,东斯拉夫人才进入阶级社会。俄罗斯民族是东斯拉夫人的一支,公元7到8世纪的时候,俄罗斯人居住在欧亚大陆结合部的东欧大平原上,“居住区域向东到奥卡河中部及顿河上游,西至喀尔巴阡山脉;南起北德维纳河,北至拉多加湖”,“单调是它的地面特点;整个地面几乎只有一种地形:这就是平原,约有9万平方里(4亿俄亩还多)的面积属于波浪形的平原,说起来比9个法国还大”。四面开阔的平原上资源丰富,但同时也缺乏那些天然的地形屏障。地理位置的特殊性给俄罗斯人的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使其经常受到邻近国家和民族(波兰—立陶宛人、日耳曼人、瑞典人以及东方的一些游牧民族等)的入侵和骚扰。
为了摆脱异族的侵略和骚扰,也为了获取自身的生存空间,俄罗斯民族各个部族被迫采用了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即常年处在不断迁徙和流动之中。“由于历史生活和地理环境的原因,斯拉夫人在这个平原上并不是依靠繁衍的方式逐渐扩展,不是分布开来,而是不断地搬迁,像飞鸟般从一个地方迁居到另一个地方,离开一个住腻了的地方,搬迁到一个新地方。每迁居一次,他们就处在新环境的影响之下,处在这一地区新的自然环境和外部关系的影响之下。每一次新的迁居带来的这些地区特点和关系,都给人民生活带来了特别的趋向、独特的气质和性格”。常年的迁徙生活使得大多数的俄罗斯人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对于恶劣的生存环境有着极度的忍耐力。与此同时,不断地迁徙生活也使得俄罗斯人最初是以一个个分散的部族形式散居在大平原上,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联系。9世纪中叶之后留利克及其后人奥列格以基辅为首都创建了“基辅罗斯”,这是俄罗斯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留利克王朝。但是,部族分散的历史导致了这个王朝缺乏实际上的凝聚力,因此13世纪的时候,曾经统一的“基辅罗斯”因为权力之争而再一次分裂为许多独立的公国。各个公国各怀心机,争权夺利,当蒙古鞑靼人的军队进攻基辅时,俄罗斯各公国根本无力抵抗,几乎是不战而降。1240到1462年间,蒙古鞑靼人对俄罗斯公国长达200多年的统治“在俄罗斯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性质,不仅仅是土地和大公们经受了可怕的战争打击;更主要的是,俄罗斯人再一次置身于一个全新的环境,这一环境深刻地影响了古罗斯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15世纪中期以前,俄罗斯民族是一个相对衰弱的民族,无论是经济、军事还是文化都大大落后于邻国,基本上处在一种被侵略和被征服的地位。对于他们来说,民族的主要任务和历史使命就是反抗外敌侵略和奴役,实现国家独立,争取民族统一。蒙古人的武力侵略和殖民统治使分散的俄罗斯部族开始具有团结的意识,而莫斯科公国逐渐发展成为其中的领导力量。莫斯科公国依靠其历任大公的有效统治逐渐成为俄罗斯土地上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成为领导俄罗斯各民族统一思想的体现者和统一行动的领导者。1368年蒙古帝国灭亡,金帐汗国逐渐衰败,对于俄罗斯各公国的实际控制力大不如前;而莫斯科公国却依靠着多年的苦心经营实力与日俱增,具备了领导俄罗斯人对抗蒙古人的能力。
1380年,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带领罗斯军队在靠近顿河的库里科沃草原上大败蒙古军队,从此打破了“蒙古人不可战胜的”神话。1480年,“乌格拉河上的僵持”再次以俄罗斯军队的获胜而告终,这一事件不但增强了莫斯科公国的威望,同时也大大增强了俄罗斯民族的自信心,并彻底结束了蒙古人对于俄罗斯的统治。可以说,正是与蒙古人之间的战争唤起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觉悟,激起了俄罗斯人的爱国热情。正如苏联历史学家马夫罗金说的那样:“库利科沃战役推动了罗斯人民民族自觉心的提高,它是在形成大俄罗斯民族和统一的俄罗斯国家时的重大的精神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