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①：“淮海②、小山③，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④、方回⑤，未足抗衡淮海也。
【注释】
①冯梦华：即冯煦，字梦华，号蒿庵，金坛（今属江苏省）人，近代词人，编选有《宋六十一家词选》，著有《蒿庵类稿》《蒿庵随笔》等等。
②淮海：即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别号邗沟居士，学者称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属江苏省）人。他著有词集《淮海词》，或称《淮海居士长短句》。
③小山：即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今属江西省）人。北宋词人，著有《小山词》，黄庭坚为其作序。
④子野：即张先，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有“张三中”“张三影”等雅称。著有《张子野词》。
⑤方回：即贺铸，字方回，号庆湖遗老，祖籍山阴（今浙江绍兴），长于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北宋词人，自编词集《东山乐府》，今传词集名《东山词》。
【译文】
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说道：“秦观、晏几道，是古时的伤心人，他们平淡的语句都别有回味，浅显的语句都别有情趣。”我认为，这句话只有秦观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晏几道矜持自贵有余，只能与张先、贺铸等人并驾齐驱，想要与秦观抗衡那就有所不足了。
【评析】
词体的悲情特征是王国维强调的核心问题。此则由冯煦评秦观、晏几道为“古之伤心人”的话题引申而论。所谓“伤心人”包括经历、心境和文风三方面的综合评价，即由其生平经历的坎坷而形成凄凉心境，从而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凄婉风格。由于牵涉到北宋新旧党争，秦观一生屡受贬谪，郁郁不得志；晏几道虽出身豪门，但中年家道中落，生活无凭，也过得凄凄惨惨的。两人的“伤心”虽各有内涵，但同为“伤心”，冯煦将两人称为“古之伤心人”也并非完全没道理。
冯煦眼中的“古之伤心人”秦观和晏几道，不是说他们两人的作品将悲情倾泻无余，充满伤怀之感，而是说他们能在表现自己内心的伤感时通过淡语、浅语来弱化和淡化悲情的外在表现。这样，透过这种淡语和浅语的表象反而将悲情表达得摄人心魄。所谓“有味”“有致”是强调其对读者情感的穿透力。王国维基本同意冯煦的观点，但觉得冯煦将两人并论为“伤心人”，略有牵强之处。
王国维认为，他们的差异在：秦观的柔弱伤感在诗词中的表现更为充分，而晏几道骨子里的清傲性格使得其“伤心”更多呈现出一种矜持高贵的气质。所以，只有秦观才是纯粹意义上的“伤心”，而晏几道的“伤心”则糅合了多种情感在内。冯煦的说法部分障蔽了“伤心”的内涵，只是相对张先、贺铸而显得伤心而已。我们如果仔细品味秦观和晏几道的词，那么就不得不佩服王国维见解的独到了。
【参阅作品】
临江仙
（北宋）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①，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②。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③。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④。
【注释】
①却来：再来。
②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出唐朝人翁宏《春残》诗。
③心字罗衣：此处意双关，暗指两人的柔情蜜意。
④彩云：喻指小蘋。
【鉴赏提示】
这首词抒发晏几道对歌女小苹怀念之情。据他在《小山词·自跋》里说：“沈廉叔，陈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几个歌女。”晏几道每填一词，便交给她们演唱，晏几道则“持酒听之，为一笑乐”。晏几道写的词就是通过“歌儿酒使，俱流传人间”。可见，晏几道跟歌妓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有一首《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青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伊寄小莲。绛腊等闲陪泪，吴蚕到老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可见，这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也不过是他众多怀念歌女词作中的一首。比较起来，这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有其独到之处——以梦觉酒醒开始，流露化解不去的感伤，以致陈廷焯评为“既闲婉，又沉著，当时更无敌手”。我们阅读这首词时，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它是否达到“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