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风舞沙飞的天气，这使得黄叶心里很烦躁。现在的春天已经丝毫没有古代文人雅士笔下的那种韵致。尤其是象虞州这样的北方小城，春天倒象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张牙舞爪，整天扬沙扑面，使人都不愿意出门。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北京还有沙尘暴。科学技术的进步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却把这千娇百媚的春天弄得狼狈不堪，面目全非。这究竟是人类的收获呢，还是人类的损失呢？
这鬼天气！黄叶边翻报纸边诅咒着天气。
“洛阳牡丹园游人如织……”一个配有照片的简讯吸引了黄叶的注意力。这倒让她想起了刘先生的小花园，也不知道他园里的牡丹开了没有。如果明天没有风，就到他那里去看花，黄叶心里盘算着。
刘先生是黄叶的忘年交。他们的相识纯属偶然。
去年春节临近，黄叶在街上闲逛。街上人很多。人们都在准备年货，各个商贩的摊位前都挤成了疙瘩。其中有一堆人似乎在争吵着什么，这引起了黄叶的好奇心。她挤进人群。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在卖对联。这个人穿着很普通，甚至有些破旧，一位顾客正和他争论着什么。
“我不信这些会是你写的！”那位顾客从上到下打量着卖对联的老人，脸上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这的确是我写的。”那老人不慌不忙地说。
“除非我亲眼看见，我才相信这的确是你所写。”
“我今天没带笔墨纸砚。”
“这样吧，明天你带上笔墨纸砚，当着我的面写，如果证明了这字确实是你写的，我就把这些对联全部买了，要是你写的不好，那对不起，以后你就别来这里卖了。”
“好，一言为定！”第二天，黄叶赶过去看究竟，等她赶到那里时，人群已经开始散去，那顾客正满脸虔敬地帮老人收拾那些被风吹乱了的对联。
“真不好意思，我，我……”那个顾客语无伦次，“我把这些全都买下。”
“哈，哈，哈……你都买去那还不得贴个十年八年的，何苦呢？这种情况我遇多了，早就见怪不怪了，哈哈……”黄叶不由地仔细端详那老人。这人眉宇之间透着一股神韵，再配上那略微卷曲的胡子，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这种气质不是用衣服装点出来的，而是一种大彻大悟的智慧，是浑然天成的。
“老人家，你就不觉得生气吗？”待那顾客走后，黄叶问道。
“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我是说这种人很势利！”
“姑娘，你现在是年轻，正是进取的时候。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世间普通的看客，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都已不放在心上了，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老人的话引起了黄叶的兴趣，她便同老人攀谈起来。从老人口中得知，老先生姓刘，自称“西园乐子”，住在市郊自己的园子里。黄叶还从那些围观的人口里隐约听说他有个儿子在虞州市政府某个部门当局长，想让刘先生跟他们住在一起安享晚年，但刘先生却坚持自己一个人住在远离市井尘嚣的地方，与那些花木、盆景在一起，品茗赏菊把酒赋诗，心境倒也安宁。
刘先生的那个园子大约七八分左右，但设计得却很别致。周围用篱笆围起来。一道小木栅栏隔开了喧嚣的尘世。北面一间低矮的木屋通向一间简易的温室。夏天刘先生睡在木屋，冬天就和那些盆景花木睡在温室里。园子里的布局很有些园林气质。一条小巧的甬道分成了东西两边，左边是几十杆亭亭的修竹，全都是象墨竹、湘妃竹这些竹中的极品。右边由北向南依次分布着牡丹，月季，菊花，最南端是正在培育的盆景和几棵李子树。
黄叶每次来到这个小园总感觉象是走进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这里也许是现代最古典、最诗意、最宁静、最淡泊的地方。这里是人类精神的最后一块阵地。品着刘先生泡制的菊花茶，黄叶总觉得似乎远离了一切俗务，尽管出了那道篱笆门依旧是一个喧闹的世界。一道木栅栏果真就将世内世外分割得那么清楚了吗？也许只是心里的感觉吧。
刘先生说，“我种这些不为卖钱，只为怡情自乐。如果有好朋友看中可以随便搬走。”
除了经营小园，刘先生还创作一些根雕，有时也应邀为别人写字做画，日子过得倒也清闲风雅。
第二天，天气果然晴得很好，虽然有风，但不足以扬起太大的风沙。黄叶骑车前往那个小园。到了门口，她发现小栅栏没有锁。这儿肯定还有别的客人，黄叶心想。
因为平时只有刘先生一个人在的时候，他总要将小栅栏反锁了。如果有朋友拜访时就在那间小木屋的墙壁上敲击三下，刘先生就会出来开门。
“哟，是阿叶呀，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很忙啊？”
刘先生听见黄叶的脚步声从屋里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黄叶一看，竟然是公司财务经理黎平章。黄叶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又合上了。她想起了几天前货场里自己的表现，脸上的表情就有点不大自然。
“小黄今天有空了？”黎平章倒挺自然。
“今天我休假。”黄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僵硬。今天在这里碰到黎平章实在是她想不到的事。
“你怎么在这儿？”黄叶只好回问了一句。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黎平章笑着反问。
“不是，不是，我可没那意思，我是觉得你可能——可能不会喜欢这里的。”黄叶尽量斟酌着词句。
“你还是觉得我不该来啊？”黎平章好象在跟黄叶开玩笑。
“你——我——”黄叶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你们认识啊？！”刘先生替黄叶解围。
“岂止认识，我们还是同事，小黄是刚到我们公司的大学生，一个大才女！”
“黎经理取笑我了。”黄叶的紧张情绪稍微有所缓解。
“我说的可是真的，虽然我们没有太深的接触，但你的文章我可是看过的，里面涌动着一股挡不住的才气。”
“黎经理越说越离谱了，如果我真象你说的那样，我早就不在这里了，”见黎平章说话那么随和，黄叶也就放开了许多。
“这里？这里不好吗？”黎平章故意歪曲黄叶的话，“这里花中之王与花中皇后竟相争艳，修竹玉立桃李吐芳，秋赏菊花，冬嗅梅香。这里可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这里虽小，却能容纳尘俗中太多的疲倦。”
黎平章的话黄叶深有同感。而且他的话也很有文采，这令黄叶更加惊讶。她想不到这个整天同财务数字打交道的人说出话来却并不枯燥无味，反而很有韵味，很有情调，并且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似乎也有许多不得已的无奈。但黄叶嘴上却不肯服软，故意和他唱反调。
“黎经理这么说就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了。要说累，也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天天为了柴米油盐奔波劳累，象你们这些统治阶级从何言累呢？”
“阿叶啊，你还年轻，刚进入社会，什么都没经历，哪里懂得人心险恶。”刘先生又替黎平章挡了一箭。“黎经理的感触我是深有体会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处在人群中，就免不了争斗，即使你不想这样可别人找你的麻烦，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嘛！没办法，只能周旋其中了。”
“那就好象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操纵着，所有的人都被卷入了这股深不可测的洪流。人们被汹涌的浪潮左右着，但反过来又因为自己在这洪流中的存在和活动而加剧了浪潮的汹涌。看清这股浪潮本质的人想摆脱，但又被纠缠着无法脱身，而也有一些乐得兴风作浪的人却如鱼得水徜徉其中乐不思蜀；大多数被浪头打得晕头转向的人也甘愿随着巨浪上下颠簸起伏，偶尔趁着水浑也能摸到几条小鱼。”黎平章的话充满了哲学意味。
“黎经理，你不该是跟数字打交道的那种人，你很应该去研究哲学或社会学。天天跟枯燥的数字打交道，竟然还有这么深刻的感悟，实在难得，真是令人佩服。”黄叶的话是由衷的，但也很尖锐，“我想问你，你是你自己刚讲的那几种人中的哪一类呢？”
“你看我象哪一类？”黎平章笑着反问。
“我觉得你应该是三种的复合体，你不应该是单纯的一类人。”
“听你这么说，我这人还挺不简单呢。”黎平章笑吟吟地看着黄叶。
“其实无论哪种人都摆脱不了‘名利’二字的牵绊。纵观人类的行为，无论是合作还是争斗，无非是为了名和利。老子早在几千年就下了判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实，争来争去也无非是争抢主角。这世界其实就是一个大戏场，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哭假哭，不笑假笑，不亲假亲，不近假近，这真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啊！”
“刘先生说的对，不过争来争去又怎么样呢，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就警告世人‘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人为什么非得等到走进了死胡同才会想起要回头呢？”
黎平章引用的《红楼梦》中的对联黄叶却毫无印象。她也看过《红楼梦》不下五遍，但相比之下，黎平章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黄叶又忍不住看了黎平章一眼，后者也在看着她。他的看是注视更为恰当些。黄叶的心猛地连跳了几下。
这时黎平章的手机响了，结束了他们短暂而持久的目光交汇。黎平章去一边接电话，那股淡淡的沧桑和忧郁也随他去了。
以前黄叶看言情小说，对略带沧桑的男主角总是心驰神往，总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被那种沧桑和忧郁包围。因为那种感觉使人觉得安全，温暖。可是，最后竟然是跟冼浩这样一个即单纯又明朗的人海誓山盟，走到了一块。刚开始时，被青春的新鲜和浪漫包围着，觉得还很满足，可并没过多长时间，浪漫就被现实的风雨冲得了无痕迹，只剩下那些索然无味的争吵和冷战。还没结婚就已经这样了，真不知结婚后会是怎样一种局面。想到此黄叶的脊背一阵阵的发冷。想起了冼浩，黄叶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转定在了黎平章身上。
“这样恐怕不太好吧，”黎平章的脸上浮上了一层阴云，“公司领导都已经配有手机，每个月光手机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连家里的固话费都还要由公司来出，就太说不过去了……其它的事等我回去再说吧。”黎平章接完电话回头冲他们笑了笑说，“你们聊着，我有点事先走了。”
目送着黎平章离去，黄叶觉得一股惆怅油然而生。
黎平章走后，黄叶又待了一会儿，同刘先生告辞。
“你吃了中饭再走吧，去年收的一些菊花我还留着一些。我制成了一种调味品，下面条的时候放一些很有味道，你品尝品尝。”
“改天吧，我今天有点不大舒服。”黄叶婉谢了刘老先生的挽留。
晚春的天气格外好，街上偶尔可以看到穿夏装的人们。虞州这个小城的气候很特别，春天有时一连几天持续高温，给人造成夏季提前来临的错觉。人们便纷纷换上夏装，可刚穿上就又从气象部门传来大幅降温的消息。这种忽冷忽热的现象据气象专家们说是厄尔尼诺现象。其实还不是因为人多，人多了，相应的好多配套设施都得增加，像楼房，汽车，工厂，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增加。“人多力量大”，这话确实不假，“多”到能够调节气候，倒不失为一句真理。看着满街穿梭来往的人流，黄叶的思绪也在飞速旋转，好象被风吹起的飞絮，忽上忽下。
梧桐花已经开的很盛了！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上已经挂满了浅紫的喇叭状的梧桐花。那股淡淡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街道。梧桐花是象征爱情的，中学时一位朋友这样告诉黄叶。那年春天她们在校园里捡拾那些飘落的梧桐花瓣。“为求初春桐花雨，不惜沦落觅愁人”这两句诗是黄叶和那个朋友共同写成的。朋友随口吟出第一句，黄叶就接上了第二句。那时正是个做梦的年龄，两个梦一样的女孩子在那个已经很遥远的春天里吟咏出那样伤感而美丽的诗句，现在想想真象是一个春天里的梦。要不是这满街的桐花香味，黄叶是绝对想不起那件淡出记忆很久的往事。一滴泪从眼眶里滚出，掉在了地上，黄叶似乎还听到它落地时清脆而低微的声响。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会下起一阵桐花雨，真是花开花谢又一春啊！黄叶又暗叹时光飞逝，岁月无痕。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黎平章引用的那句话突然在脑海里闪出来。黄叶曾听到过同事们谈论黎平章，说他上学的时候，正赶上文革——那个出身决定命运的时代。他只能上到高中毕业，成绩再好，与大学是绝对无缘的。因为他无法选择家庭出身，正如他无法选择时代一样。出身富农家庭，仅仅因为这一点，就让他与一切他渴望的东西擦肩而过：无法渴望爱情，只能和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结了婚；当搬运工，受尽嘲笑和屈辱，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赶上了。他这样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太普遍，太正常，太泛滥了！那是对人的尊严，人的权利的一次集体阉割，也是人们对自我意识的一次疯狂的自我剥夺。使命、神圣、庄严、自豪、伟大、光荣这些充满激情的词汇让那一代的人们沉醉其中，并麻木地快乐着。人们时刻准备为之献出自己的一腔热情。人在那个时候不属于自己，只属于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处不在的东西。黎平章在那样的年代里也只能那样。人不能选择时代——那才实在是个悲剧啊！
黄叶通过回味黎平章的经历感受着那个红彤彤的年代，那个火热的虚无的年代！
“你是绝对不会有那么深切的感受的，黄叶！”黄叶暗暗地对自己说。这也许是他身上总是笼罩着一种忧郁气质的根本原因。
“黄叶，黄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黄叶抬头一看，是吴涤清，正站在一家饭店门口，旁边还有几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