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细细摆弄手上的绢花,竟像是入了神,还嫌不够,要去妆奁里捡别的绢花把玩。
晓明被她不理会的态度逼急了,骂道:“我看奶奶觉得避子汤算不上多阴毒,咱们也不怕,等她怀上再落了,这事也不麻烦。一碗汤药的事罢……”
“罢什么?”李纨仰脸,她观察晓明的脸蛋,没看出什么不同来:眉毛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画的,今早上一直看着。脸上的粉也抹得再匀称不过,腮边的那一笔黑点,还是她偷偷画上去的。
眼前这个姑娘,怎么看都看不出不同来。
可是能说出这等疯话来,她身上肯定是哪里坏掉了。
晓明从小跟李纨一起长大,怎么会不清楚李纨心里想的是什么。李纨却抢先一步开口,眯眼问:“晓明姑娘今天在吗?你是哪位?”她不由攥紧手里的绢花,手心滚烫,仿佛要把绢花融化了。
这句话出来,只要一顿插科打诨就能把话题转向另一边。晓明比她聪明,肯定能明白。但她还是紧张。因为,晓明明白不明白是一回事,愿不愿接下这个台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奶奶说什么呢?认不得我这狠毒的女人吗?”晓明骂道,“这天底下只有奶奶最善,听不得这些下作手段。”
李纨就知道会这样,搓搓汗湿的绢花,闭起耳朵,闭起嘴,又开始全神贯注地观察,观看,连绢花的一丝丝细节都不放过。
看!这上面的图案竟然像蛇。
李纨自得于神奇的发现,晓明却不肯罢休。
“奶奶当真将那个梦放在心上?”晓明冷笑一声,轻飘飘讽刺道,“反正我也不怕。我不过是个小丫鬟,等奶奶倒了,可劲巴结姨奶奶就好,给自己谋出路,谁在奶奶这里作践自己。”
啪!李纨把绢花拍在桌上,绢花散了半拉,连同一屋子压抑的吵闹都拍扁了。她深深呼吸,又把绢花捏回手心。
这绢花贵着呢,她心疼。
晓明见她还忍着,气糊上眼睛,熏红了眼眶。
李纨终究是软下心,哄道:“你别担心。大爷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性子我们昨天也看见了,不可能宠妾灭妻的。”
“你连房都不圆,算什么妻。”晓明反驳道,控制不住声音,震了震李纨的鼓膜。李纨赶紧看窗口。窗口亮堂堂的,一丝影子的痕迹都没有。但仿佛下一秒就有一个影子飘过,把两人的悄悄话全都卷跑了。
晓明放轻声音:“你怕就赶紧圆房啊!”
李纨见她心情好多了,嘴上答应,心里准备拖延一辈子。
“我不信你,”晓明道,但看她哀求的神色,终于嘴上不再坚持,“大爷现在不知道还没关系,我就每天帮你把床铺盯住了。你自己也警醒点。”
李纨忙点头,又听晓明说:“但大爷那不许敷衍,该讨好讨好,该防范防范。要有一丝含糊,回门那天我就把事情全给给老爷说了。”李纨脸上看着软和,心里却太倔,不能太急了。
李纨唬了一跳,赶紧奉承几句,晓明终于放过她了,准备出去跟院里的丫鬟交际,打听府上的情况。
李纨趁晓明出去,一心一意想着找些东西打发时间。忽然对画画感兴趣了,要到外面去要画笔和宣纸。推开门,李纨就受到了阳光的热情的欢迎,在这样暖融融的拥抱中,李纨眯起眼,一点都不想动。
迎面走来一条秀丽的人影,蜜合色夹袄,水碧色的夹裤,打着一条油光水亮的大辫子。
李纨发现是珍珠,心下一凉,感觉有点虚。
“奶奶出来要些什么,使人吩咐一声。要是自己劳动,我只怕大爷会怪我对奶奶不周道。”珍珠的脸在阳光的笼罩下更加白皙,甚至是局部发亮,嘴角含着笑,对她更加尊敬。
李纨不敢看,忙道:“没什么,你给我宣纸和画笔,我想画画。”
珍珠忙点头,道:“我这就给奶奶拿去。”
李纨目送走珍珠,她稍稍叹气,转身往屋里走,但怎么也舍不得窗外的阳光,院里的树伸展了枝条,仿佛在跟她炫耀。
这么大好的天气,不能来一场毽子,怎么也该出走走。
李纨想到自然做到,她特意不走抄手游廊,直接往院子正中间的甬道过,过一个洞门,洞门边上是一丛竹子,贾府下人们精心照管,竹子活得异常滋润,连枯黄的部分都散发着光芒。
洞门外边宽阔很多,她看见游廊从另一边过去,知道那里是王夫人院子的方向,抬眼往另一边的洞门看去,洞门外边的石子路上连青苔都没有,旁边花草树木虽然都是枯槁,但也整整齐齐。
这路时常有人走,不知道通向哪里?
李纨想总不会走到外边去,情不自禁往洞门那里走去。她穿过洞门,沿着石子路直接走下,只见个亭子把路分成了两边,亭子上头有一只匾。
匾上无字。
李纨琢磨琢磨:在该写字的东西上不写字,这是一种很臭屁的做法。她爹为了显示自己的清高,并且在官场上出淤泥不染,处事公正,自认别人无话可说,在家里书房里,老家卧室里全都挂上没有字的卷轴。
在自己家门外也立了一个无字碑。
前些年,因为老有狗在家门口撒尿,无字碑被他娘给废了。
她思来想去,王夫人不会在府中做这等无聊的事,能做这事情的,只有贾珠和贾政二人。
第一时间,她想到了贾珠,撇开那条竹林葱郁,清高得飞起的路,李纨直接往亭子的右边走去,走了半刻钟,她听见了淙淙鸣响,只能依稀听到,但也足以让人新奇。
李纨狂奔到声源处,只见一条一臂长的小溪,从一片竹林下蜿蜒而过。虽然做得连青苔也精致异常,一看就不像能玩耍的,但是李纨还是去撩了几把水。
感受这透心凉的水从指尖跳过,李纨享受这等不精致的冰凉,呼吸着舒畅的水汽,理智淌过天际,犹如溪水般一去不回。
她有十年没有这么干过吧。
李家虽然穷,大小也是个三品官,李母生怕兄妹俩有什么闪失,从小派仆从紧紧跟着。李纨好不容把奶妈劝回老家,后头晓明又长大了。晓明自有一派主见,比奶妈更厉害些,自然把李纨拘得更紧。
李纨心头一热,拾起地上的扁石头,斜飞出去,想来个水上漂,但小溪太小。石头轻轻一送就飞到对岸去。她又寻摸了一会,底边石头都是不合适,想着把对岸的石头捡回来。李纨跨到对岸去,正好看见竹林缝隙的屋影。
这里分明是某间屋子的后檐。
李纨倒抽口凉气,王夫人屋子可不兴种竹子。刚才那路通往贾珠院里,那这里岂不是贾政的屋子。
妈呀,晓明呀。
李纨趁人不注意,赶紧要跑,迎面撞上抱着纸笔的珍珠。
珍珠鬓发半散,鬓间细小的梅花落在地上。她望向懵懂的李纨,拢起地上的梅花枝,顺手掐掉花朵,枝条骨碌碌掉在地上,仿佛刚才就在。她福身道:“奶奶怎么来这里了?”
李纨瞧见她,心下大安。
“我方才迷路了,才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李纨笑道,见地上的纸笔,伏身去捡起一支笔,凉风嗖嗖往袖子里过,
“大爷方才……”一个后生从走廊里走出来,见到李纨,连忙避开。李纨心道:快走,转身要走,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到:“纨儿?”
贾珠手上还捏着书,他不自在地掩住书,整整笑脸,僵着一张脸道:“大奶奶来这里做什么?”
李纨明白了这里是贾珠的书房。
想着总不能告诉书呆子,自己这是玩水来了。她扫过边上的竹子,道:“我问珍珠要纸笔,想着画竹子,院子外边的竹子不合心意,就往这边走。谁知来了大爷书房。”李纨娇羞一下,只等着糊弄过去。
她瞧着眼底的青翠,胳膊有点凉,猛地打了个哆嗦。
贾珠这才瞧见了她裙底下的水迹,想来是过小溪的时候沾染上的。这不就是书里写得小女儿情态。新妇初嫁的娇羞,真让人新鲜。
这样一看,李纨低垂的眉眼,就似乎在传递某种隐秘的情谊,诉说着她……想到这里,贾珠脸颊发烫,玉面染上了胭脂色,曾经的天上公子也出现了情窦初开的面目。
男儿怎可为儿女私情执迷呢。
贾珠痛斥自己。
珍珠瞧他忽冷忽热的脸,把手中的花朵碾碎,心里只盼大爷早开情窦。
李纨心里紧张,说:“大爷,我先告退,你好好读书。”这一低头,更是让贾珠脑补出万千娇羞。书中
李纨可不顾上他想得是什么,匆匆往外跑去。贾珠这么一看,更觉得是犹如彩蝶飞舞,心里记挂着李纨脚上还湿和要画竹子的事情。吩咐珍珠不用管地上的笔,直接回去照顾李纨。又让刚才的后生,赖三,把他最爱的几盆竹盆景送去。
一时间书房里众人劳动不提,第二日王夫人听闻了这件事,同心腹紫杉说起,十分惊异,心里不知道是喜是忧,一时间五味杂成。
“他这样子与他父亲那年倒是很像。”王夫人笑道,“我初嫁来时,他父亲又是给我搭赏月的棚子又是架练箭的靶子,任老太太怎么骂,都要同我一起胡闹。都说他这……”王夫人叹息,“但他终归是他。老太爷一向赞赏他严明身正……”
紫杉服侍王夫人上炕,笑道:“老爷呀严明身正,只给太太好脸色,我们满园里的奴婢丫头没有不怕他的。”她指了指外头,“方才好几个听见老爷来了,都同说,外头有差事,躲出去了。”
王夫人皱起眉头,紫杉咬紧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