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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纨用过饭,窝在厢房炕上描孙悟空。外头禀告说珍珠来了,她反手把孙悟空摁进褥子底下,正襟危坐。珍珠进来后,先福福身,躬身道:“大爷今日歇在书名,令奶奶不必等他。”说罢,不敢抬头。

李纨偷眼瞧着满室的丫头,也不敢抬眼,只怕被人看出眼角的笑纹。

“出去吧。”李纨压低唇角,声音转个颤,眉间挑上了头顶,险些绷不住欢快的神色。珍珠躬身退下了,李纨赶紧让丫头去催晓明。

晓明刚点完一日里院中所用的器物,正处理着一对小丫头的纷争,听见李纨催她,不待吩咐落匙,伸脚往这边跑。

谁知那死丫头是为了丈夫不回房才催她回来的……

李纨赶紧央晓明陪她睡,晓明压着火气同意了,只是还有些不高兴,少不得要找机会刻薄几句李纨的不作为。

洗漱后,李纨嘱咐下不用值夜,丫头婆子们自然全熄灯去睡,院里很快就只剩下月光。李纨房中还点了两盏灯,照着梳妆台。

晓明给李纨擦头发,又瞧见了李纨头发上的分叉,不禁丢了布巾子:“奶奶心宽,婢子实在佩服。这新婚才几日,丈夫就不归宿了。若是寻常嫁娘,定然没有奶奶这份千年老王八似得的风范。”

“多谢夸奖。”李纨自个抓起布巾子擦头发。晓明也不想见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得意劲,转身去整理李纨明日要穿的衣服。

李纨心情舒畅,做什么事都格外欢快,擦完头发照镜子,顺手剪了剪灯花,越发无聊起来,环顾四周,只见晓明在整理衣服,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别在身后,随着动作上下移动。

她心随意动,悄悄往晓明身后猫,伸手去拈晓明辫子上的花绳。

“做什么妖?”晓明倏然转身,用俏眼瞪她,手上的衣服块松脱大半。

做妖的人瑟瑟地收回了手。

“没趣,”李纨嘘声道,垮着脸转身,“原来你都在瞧着呢。”

晓明俯身整理衣服,过了半晌冷嘲道:“可不是,要不怎么瞧见某人的小动作。”

李纨嘬嘬嘴,等晓明洗漱过,熄了屋里灯。两人窝在一起断断续续说些小时候的事,李纨撑不住睡死了过去。

夜半时分,她被冻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惊雷炸得窗子忽明忽灭。

一个姑娘就站在窗子边,身着阴阳衣,头发闪着暗芒,齐整得如同贾敏屋里的流苏,又仿佛是一扇黑缎面,錾了微不可见的缝隙,贴上银丝,即便是在幽夜里也能发光。

李纨以为她是哪只作恶的女鬼,却不想那姑娘开了窗户,惊雷就回了老家,逼得急雨出来应对。急雨恼人,那姑娘合上了窗,让雨只能在屋檐下碎碎地哼唧。

渐渐地,月光开始糊窗子。

姑娘静静地望着窗口,恋栈外面的光,却不开窗,像是感到夜里有些冷,披了些微光的碎屑,又让黑夜给她织裙摆。

李纨又以为她是哪家寂寞的仙子,意外落到自己的梦里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惶恐不安,欲门窗而出,却不得……

第二天,李纨睁了眼睛,就看见晓明正在开窗户,一身赭色袄子青棉裤,分明就是芭蕉叶包猪腰子,尚带着屠夫粗糙的刀工,一股子泥腥味。

只见猪腰子冷笑道:“别装睡了。”

这一声令下,凉风不等李纨防备,一窜窜到被子里取暖,李纨勉强挤开了,转耳听见晓明在叫她起chuang。她继续往下缩,晓明一招乾坤大挪移,李纨被捉了去,绑在梳妆台前静静地装蒜。

丫头进来伺候,伺候完了各往各的岗位去了。问礼却无要紧事可做,动了去池塘边散心的心思,正好遇上来寻王夫人的温兆元家的。

“问礼姑娘哪儿去?”温兆元家的说话热络,她老虽老,但神采奕奕,珠翠环绕,近日里越发精神气十足,让人敬重。

问礼心中的难熬又被引动了,一股眼泪往脸上涌,恭敬地回到:“婢子去收衣服,再同紫杉姐姐求个花样子。”通身的柔顺让人软了心肠。

温兆元家的近日也见过不少女孩子,至今独独觉得问礼最好。

“我也往夫人院里走,咱们一道。”温兆元家的挽起问礼的手,两人路上无聊,又谈起问礼近日的生活心事,到了王夫人门前方别过。

温兆元家的禀过王夫人外院的大小事务,说完了,她提起自个孙子的亲事来。

“太太也是知道的,我家孙子虽然模样平平,但性子好,是一等一的实在人。”温兆元的琢磨着王夫人的神情,又道:“我是想给他求个体面,请太太指一桩婚事,好仰仗太太的福气,日后家里和和美美的。”她不经意往紫杉身上看去,紫杉回了一笑。

王夫人却道:“原该我指婚……”一语未尽,温兆元家的心中起了三波:自家孙子什么模样,她是晓得的。纵使是她瞧,她也瞧不上啊。

她想着要跪下,紫杉架住了她,一气拖拉出去,在外间劈头盖脸一顿骂,过后在温兆元家的耳边低语:“你该知道,太太菩萨心肠,既然要做媒,也定然要是佳偶天成,你情我愿的。”

说罢,大骂了一声猪油蒙了心的,甩帘子进屋里。

温兆元家的碍着紫杉在王夫人身边的体面,憋了一肚子火,回家骂了一通儿媳妇,才一心一意寻摸起哪家姑娘能你情我愿的。

问礼待温兆元家的走后,睬着紫杉歇息的空子,要了副现成的花样子。

紫杉原本也没空闲,但看问礼消瘦了许多,多问了一句:“妹妹心中有事?”

问礼随即红了眼睛,跑了出去,紫杉也不拦她,琢磨起近日贾珠院里又多了什么风波。想到前些日子忌口的事情,她收起思绪,忍不住又灌了一杯热茶。

晚上问礼回去,问诗见问礼好了许多,笑道:“想通了就好。”

问礼不应,问诗也不再提了。

李纨因为贾珠不回房,越发得自在起来。每日只去王夫人房里请安时装装样子,其他时候一概窝在榻上。丫头们知她懒散,也总逢迎她的心意,将chuang和炕铺出了一个柔软新高度,她更是骨头散了架子,因这事,晓明每日总要骂上几回。

一日,王夫人提了西府递帖子邀赏花宴一事。

“你西府婶娘向来爱好风雅,从前就是京中有名号的才女。”王夫人笑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父亲点过学差,没准还同你有些缘分。”

听到这话,李纨干笑两声。

王夫人又道:“我们相聚也不似闺阁里的姑娘,你兴许说不上话。到时珍儿媳妇也会陪着,你们在一起倒也不会无趣。”

李纨连连点头,打定主意,到时候就紧贴着珍儿媳妇。

十日后,婆媳俩共乘一辆马车往西府走。本来该是温兆元家的伺候,但近来他入了前院当差,事务繁忙,心无余力,前日请示王夫人让他儿子温侍儿顶了车马房的差事。

温侍儿高大壮实,吆喝着小厮们拉车,声音格外有力道。等车架上了骡子,他见王夫人不出声,候在车门边道:“今早老爷临门时留了话,让太太等他送的东西。”说完搓搓手,嘿嘿地憨笑起来。王夫人让丫头递了赏钱,他忙接过,让小厮启程,自己往前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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