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留留
我们是一个产羊毛的大国。
举目望去,草原上到处是绵羊,它们或倚石而立,或临泉而饮,或低头蹭痒,一派自在安详的景象。其实,那里头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是真羊,其余不过是塑料和化纤的赝品。养羊人安排下它们,目的是引诱狼,他们布下大大小小的陷阱,不但没有套住狼,反倒让为数不多的真绵羊伤亡惨重,死的死,逃的逃。
这让有志成为世界第一的本羊毛公司深感痛心。为了鼓励大家养羊的积极性,我们设立了一个“金羊毛奖”,授予在羊毛长度、细度、颜色和光泽上堪称上乘的养羊者。而我们的奖品,则是一根由24K纯金打造的金羊毛,请不要不把这当回事,虽然它的直径只有一微米,但它的长度可绕地球一周。我们宣传单上是这么印的,当然,到底有没有一周,我们也没测试过,不过,从目测来看,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奖,它能圆很多人的发家梦。
为了让参赛的羊毛能拿得出手,我们提前通知养羊公司,请他们广为宣传,支持我们的工作,找到最好的羊毛来参赛。为了避免大家等待时间太久而失去耐心,同时也为了保证评奖的公正性,不给投机钻营的人留下运作时间,从报名到出结果,我们仅用一个星期。当然,我们也郑重表示,响应广大养羊者的爱好,我们这个奖一年举办两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
在夏天报名结束的最后一刻——我指的是还有五分钟就结束报名,总经理即评委会主席刚刚离开,我和秘书已经偷空把报名表格登记好了份数、排好名次装进档案袋,另一位同事准备下楼开车去接太太,所有人都在准备下班时,他来了,胳膊下夹着一个长方形的、用毛毡包裹起来的物体。
瞧他那匆匆忙忙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在仓促间得知消息,一点准备也没有就赤膊上阵的普通人。他们都有一两只视若珍宝的绵羊,至少在他自己狭小的羊圈里是,如果拿到别的羊圈里,则是完全拿不出手的一只。
他把黑不溜秋的毛毡揭开,把一只像云团一样的动物露出来的时候,我们小小地吃惊了一把。那是一头未经化学漂白、绝对原生态的小绵羊,眼睛黑若点漆、鼻头粉红、双角弯弯好似镰刀,那一身毛色泽柔和、弯曲细长,一望便知,纺成织物将会松软无比。
“大事不妙。”我们和秘书对视一眼。如果这只羊有可能入围的话,那意味着,我们前面的登记工作全都白费了,表格要重新填过,评委们要重新一一签字,麻烦还好说,而总经理一定要骂我们俩擅自行动没有请示……
“丁零零……”不知是我们中的哪一位,摁响了宣布报名结束的铃。
“回去多养点羊,你很有天分。”我们就此与他道别。
我们夏天的活动很成功,“金羊毛”由一位养羊大户获得,我们不失时机地与他签订了战略合作计划,宣布为保证本公司产品质量,以后我们的产品统统从他那里收购。签约仪式由本地最大电视台现场直播,不下十五个台进行转播,据说收视率还很高。一个明显的证据是,颁奖仪式结束后,羊苗价格和羊饲料的销量直线上升,割羊毛的工人、织羊毛的女工供不应求。
到了冬天的时候,报名的人人山人海,原定的五天报名期根本不够用,评奖更难在两天内出结果。我们不得不将时间延长到一个月。
冬天的产品质量,比夏天上了一个台阶。令人叫好的羊毛比比皆是,看来重奖之下必有勇夫,不过,我们希望能看到超凡脱俗的羊毛,它是羊毛中的羊毛,而长这根毛的绵羊,也将是羊群中的国王。在我们的评奖中,没有第二和第三,只有第一,独一无二的第一。因为,“金羊毛”只有一根。
又是在最后一天,他又来了,胳膊下夹了个更大的包裹。
“我们好像见过面。”我们冲他一笑。
“是的,我注册了一个公司。”他把一纸证明信放在我们面前,同样露齿一笑,放下了他的包裹。
“打断一下,你为什么要把羊厚厚地包起来呢?你不怕闷死它吗?”我们问他。
“与闷死相比,我更怕别的羊被我的羊吓死。”他淘气地说着,充满自信地打开了包裹。
我的天呐,我们眼睛看直了,那是只绵羊,不过那又不是一只绵羊。当它把四蹄和脑袋埋在躯体中时,那是从天边坠落的一团云,是从雪山之巅滚下来的一堆雪,是由洁白的樱花组成的刨花团。何须经过洗毛、梳毛、纺纱、织造……不不不,任何处理都会让羊毛发硬、破坏弹性、影响光泽,这羊本身就是一件绝佳的天然纺织品,扔到沙发上就是最松软的靠枕,扔到床上就是最好的席梦思;羊毛制成拖鞋,能给你疲劳的双脚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享受。
我能明显感觉到,我们总经理肥胖的身躯不安地动来动去——他患有顽固的风湿性关节炎和强直性脊柱炎,一直希望能有最舒适最温暖的羊毛靠垫来拥抱、放松他痛苦不堪的躯体。
还等什么呢?这就是我们期待已久的羊毛中的羊毛。何必等到报名结束,也不必再评审了,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羊毛,如果有,也只可能出自此人之手——想到这里,我们突然记起,夏天的时候,我们叮嘱他多养羊来着。
“你别的羊?”我们董事长的呼吸明显急促了。
“没有别的。”
“你夏天的时候那只羊——”
“这就是那一只。”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们面面相觑,大吃一惊。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喂它,看,它是不是比夏天大了许多?”他得意地问我们。
我们互相又交换了下眼神——我感到椅子不再扭来扭去,总经理的身体坐稳了——从来没有人如此忽略我们的意见,我们说不行的,他们会连夜宰杀吃肉,不允许它在羊圈里多活片刻。
“你还有别的绵羊吗?”我们急切地问他。
“没有了。”他憨厚地摇摇头。
“没有了?”我们非常失望和惊讶,“你只养了这一只?”
“是的。”他点点头,就没有别的话了。
我们集体走进内室,悄悄讨论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们设立这个奖,本意是为了鼓励大家养羊,让本公司能获得更优质更广泛的货源。所以,我们不能得罪养羊公司,我们必须保护大家多养羊的积极性。如果大家都像他这样,只养一头羊、一养养一年,就这样来参赛,那么,本公司将面临无毛可用的困境。
正在这时,秘书夹着一摞报告走了进来,她以数据告诉我们,颁奖台只是为体重二十千克以下的绵羊定制的,如果太重会压垮;现在重新定制已经来不及。按照颁奖仪式时的导演设计,获奖的绵羊将身上绑着钢丝从天而降,那钢丝和承载它的起重机也只能承受二十千克的重量。如果突然分量改变,那为绵羊量身定制的战袍、起重机的型号、颁奖台可能都得换掉,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而且,这也意味着,我们的颁奖仪式不能按时进行,电视转播要推迟,预付的广告费打了水漂……
我们走了出去。
“你有证明信吗?”总经理问。
他被问蒙了。“我自己来,还需要证明信?”
“我们需要一个公章,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这只羊不是偷来的、骗来的……”我很快理解了总经理的意图。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我们松了口气。
“快,快去跟上他,把这只羊买下来。”总经理突然说,看来,这只羊的羊毛传递出的舒适感,深深打动了他的心。
说来也凑巧,他抱着绵羊回家的时候,刚好天上下了雨,小桥的水涨了起来,一个没留神,连羊带人掉进了河里。
我们的人把他救起来的时候,羊因为毛湿了水太重,沉在水里太久,已经停止了呼吸。
但这只羊确实一身好毛。即使湿了水,那羊毛依然是一点没走形,细密地贴合在一起。
看得出他很伤心,他问我们讨了干手帕,擦干羊身上的水,就像它活着的时候一样,把它包在毡子里,外面用雨衣蒙上,抱着它回家。
天知道这湿了水的动物有多重,我看到他咬着牙,脸一侧的肌肉明显抽搐起来。我们一路跟着他,不断劝他节哀。雨下得这么大,不如找个避雨的地方住下来,升起一堆篝火烤烤干,顺便把这只羊烤得喷喷香,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如果他乐意的话。我们反复地说烤小羊肉的香气,又说这恐怕是该绵羊唯一的价值,如果它在天有灵,也会同意这么做的,因为它没有替主人争光,这是它唯一报答的机会了。
他自顾自走着,一声也不应。
等到了他的家,我们再一次震惊了。与别人现代化的养羊设备相比,他的养羊办法简陋之至。如果这个人的羊不是偷来的,是他自己养的,那么,要么他运气好,要么是他有养羊的天赋。人家有专门的羊圈,干燥、凉爽,把草铡得细细的,泥土石子拣得干干净净,定期喂盐巴,而他的绵羊简直是靠天活着,渴了喝泉水、雨水,饿了吃树叶……除了把羊圈修建在高高的山上,每天领着绵羊在云里穿行,看不出他有什么养羊的能耐。
“难道这个人,是传说中的羊精,无论怎么养,都能养出最好的来?”我们心里嘀咕。
他从屋里拿一把铁锹,往后面山上走去,打算挖个坑埋了这只羊,让它继续跟云做伴。我们终于想到了该如何劝他。
“这样多可惜啊!这只羊岂不是白死了,你应该把它的皮剥下来,可以卖个好价钱。”
“这是不是世界上最棒的羊毛?”
“不是。”我们这么说,完全是怕他要过分的高价。
“那你走吧,我不卖。”他不说话,挥起铁锹,往绵羊身上狠狠地洒了一锹土。
我们真是望羊兴叹。
我们回去向总经理报告的时候,他直骂我们“蠢”。
“这种人,要的就是一个虚荣心,你们就应他一声,顺着他答应一句又怎么样?空口无凭,又没有证书给他,怕什么呀?你们哪怕骂我几声,给他解解气也行啊,好歹把那羊毛弄回来呀!”
于是我们又去找他。他还是站在坑前,坑里仍然只有浅浅的一锹土,看来,这么好的羊毛,他也舍不得糟塌掉。
“这确实是只好羊,要是你能喂出更多的来,‘金羊毛’就是你的了。”我们说。
他眼睛亮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仿佛从哪儿来了力气似的,挥起铁锹,泥土雨点似的落到绵羊身上。
自然,我们又挨了总经理一顿痛骂,仍然是不敢做声,还好有人出来解围,劝总经理说,根据常识推断,他养羊养得那么好,是不会轻易放手不干的。他还会养羊,也还会来参赛的。
果然,在时隔一年之后,我们又见到了他。
看来是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他这次的参赛作品低调多了,是一只在正常体重范围内的小绵羊。所谓正常体重范围,我指的是像个正常的人、经过一番努力、用正常的方法喂出来的。那种小雪山般大的绵羊固然值得称羡,但那不是人人能养出来的,过分提倡反倒不利于鼓励大家的积极性,因为不是人人都有养羊天赋的。我们不要天赋,我们要的是勤恳的努力。
“这个人已经江郎才尽了。”总经理告诉我们,“瞧他这次带来的羊,好运气已经离开他了。”
那是不是打发他走路昵?我们请示。
“不。”总经理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我们要颁一个小小的奖给他,这对他绝不是桩幸事,相反,他会时时想起那只被埋葬的绵羊,想起错失的金羊毛,后半生都沉浸在后悔和愤怒中。”
就这样,为了替那只可怜的被埋起来、没能把羊毛奉献给总经理的绵羊复仇,加之报名参加“金羊毛”大赛的人太多,我们于“金羊毛奖”之外,又设了“银羊毛奖”和“铜羊毛奖”,这两种羊毛均可以绕地球一周——当然,这也是未经实践检验过的。
颁发给他的,是“铜羊毛奖”。
我们看出了他的委屈,我感觉到了,当金奖和银奖的羊从他面前经过时,他鼻子里不屑的冷气。可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比他手里这只绵羊要气派多了。所有在场的观众,无不心悦诚服,一眼就能看出,金奖得主和银奖得主与铜奖得主的绵羊存在较大的品质差异,他们窃窃私语,一阵又一阵地嘲笑这只瘦弱的小绵羊。
“瞧他还敢不服气,瞧他还敢把那样一只雪白的羊埋起来!他一定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我们从总经理得意的脸色中,读出了这些话。
他大概是羞辱难堪吧,不一会儿就从候奖席上消失了。
为了壮大声势,我们的临时颁奖台设在一座山的山脚下,在导演的设计中,得奖的两只羊将一前一后从山顶降落到舞台上,同时伴随热烈的掌声。至于第三只羊,不配享受从天而降的待遇,将通过舞台底部的开关,从地下室升到舞台上。
前两只绵羊很成功,第三只出场的时候,观众席爆发出响亮的笑声。这只羊和前两只相比,太相形见绌了。
但笑声还没有落下的时候,一群七彩的云,从远方的山上,朝颁奖台奔来。等到它们快奔到眼前时,我们才看清楚,那不是云,而是一群颜色各异的绵羊,有的绯红,有的碧青,还有的竟然把多种颜色掺杂在一起。等到它们再奔得近一点,我们清清楚楚看到它们身上的羊毛组成了各种花纹,条纹的、提花的、镂空的、双色钩针、V领的、点状的……颜色和式样的繁复,大概只有深海的生物才有得一拼,把它们身上的羊毛连根剪下来,那就是件样式完整的纺织品,只需略加剪裁,就能如意地做成羊毛衫、挂毯以及各种饰品。
更怪的是,它们刚团结到以白色小羊为中心的地方,那只小羊就爆米花似的,砰地炸开了全身的毛。仿佛它是个气功高手,先前不过是用力吸气来紧紧吸住一身的毛,压缩它们的体积,不让它们过度张扬。又仿佛它是一只孔雀,刚才用力收着自己白色的尾羽,你也可以说它是朵突然绽放的蒲公英,只不过孔雀也好,蒲公英也好,全是卷毛的。
这只羊全身几乎没有肉,几乎全是毛,根本无从判断它的毛自何处起,又到何处结束,它是羊毛之中还有羊毛、羊毛之外还有羊毛。
“这怎么可以!”观众席上炸开了锅,他们看到,这群羊和那只绽放的小绵羊的脑门上,都印着一个字母“A”。
也就在那时,我们查了报名登记表,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安”。
被一堆彩色的羊包围着的白色小羊分外显眼,它们是由一个人喂出来的,又是在同一个羊群中长大的。在一群彩色的同伴中,这只小羊是觉得压抑还是为自己的独一无二而自豪呢?其实说到独一无二,这群羊里的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身上的颜色,没有任何一只跟另外一只是一样的。如此多变的颜色,是不是人工染出来的呢?根本不能假设这种可能,因为,设若真是染出来的,那繁复的花纹仅有一根羊毛之细,用什么样的笔,花费多么大的精神,才能染得出来啊!它们只有可能长出来,除此别无它法。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待在一群纯天然的绵羊当中,“金羊毛奖”得主和“银羊毛奖”得主经不起推敲了:它们的毛是经过漂白的,个别地方经过断毛和接毛处理,为增加韧度用不明液体处理过,角好像经过打磨,尾巴像是别的羊的……总之,它们的饲养者,殚思竭虑、捉襟见肘,才集全羊群之力,拼凑了这么一只羊出来。而那些彩色的羊与真正的小绵羊,是自自然然不经过任何人工就长出来的。
观众也不是傻瓜,一时间嘘声四起,要问大奖应该给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推荐金奖得主和银奖得主的羊毛公司负责人开始抓耳挠腮,要是消费者以后胃口提高,统统要求彩色羊毛,那他们刚刚研究出来的羊毛漂白、分离、接毛技术就全没用了。事实上,历史上有人培育出天然的棕色、浅褐的品种,但很快叫停。原因很简单,要是各种颜色的绵羊都出来,那染料厂岂不是要关门大吉?他做得更过分,连花纹都整出来了,这叫设计师们情何以堪?
我们总经理的脑子转得更快。要是认可了这只羊,那本公司以前所出售的,宣称头等羊毛的纺织品,岂不都是赝品,在以次充好,在欺骗消费者?
一片乱糟糟之际,总经理夺过麦克风,沉着冷静地指挥保安把“闲杂动物”驱逐出场——他指的当然是那群彩色的绵羊。因为,按照《动物百科》和《绵羊养殖》这两本权威书上的解释,“绵羊是常见的饲养动物……毛色为白色”。照此规定,那一群彩色的玩意儿根本不是绵羊。而这只跟“彩色玩意儿”混在一起的白色动物,因为体积和毛肉比例超出了我们的参赛规定,是不是绵羊大可质疑,所以被驱逐出场,连“铜羊毛奖”也没捞到。
“必须打击拿别的动物冒充绵羊的不法行为,”总经理说,“我们只收绵羊毛,我们公司销售的纺织品,也只用真正的羊毛。”
颁奖会就这样结束了。两家公司很感谢总经理关键时刻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我们的合作更密切了。为了表示对这真正羊毛的重视,我们宣布今年的羊毛产品涨价百分之三十。
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家都懂的。
至于安,我们随他去了,只要我们不承认他养的是绵羊就够了。
我们可是认定绵羊和羊毛的权威组织。
选自江苏《少年文艺》2015年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