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女士客气地和我握手,我趁机和她聊了几句,把她的基金投资成功的几个案例都夸了一遍。
“May,我在这里。”Piers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了,亲切地向张女士打招呼。我第一次知道May是她的英文称呼。刚才的欣喜顿时消去了一半,我边和Piers打招呼,边在猜想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张女士显然更愿意和高大帅气而且有混血脸的Piers交谈,俩人边聊边走,把我和Crystal抛在了身后。我望着他们的身影,强烈的挫败感击中了我的心脏。“Piers有个项目在和姑妈谈投资。”Crystal善解人意地解释。“哦。”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比起Piers的生硬,我更喜欢你这样原始率性的。”Crystal满眼桃花地沿着我的胸肌线条游离。我心里哼了一声,表面不露声色,跟她说要开始比赛了,匆匆走回拳手区。
我的对手是N基金的一名主管,我们身高相当,他肌肉更大块,而我则更有力量。我像一匹愤怒的野狼,死死地盯着他,掌握他的移动和呼吸。打到第三节,他体力渐渐吃不消,硕大的肌肉此时变成了负担。一直用游走的步伐潜伏出击的我,突然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向前快速的一个组合拳把他逼近围绳,趁他身子向左倾时,我打出一记左摆拳,同时腰部蓄力,迎着他的下巴狠狠地打出一记上勾拳。我能感觉到强烈的碰撞透过手套传递到我的每根握起的手指。这是制胜的一拳。“砰”的一声,他身子往后仰倒在台面上。裁判上前数数,他捶了捶地面表示认输。我赢了。我举起双臂用力地呐喊,台下的来宾也高声鼓掌欢呼。
理性之声工作室位于苏州河边上的一条小街,我把汽车停在街头,沿着河边往里走。中午的太阳很大,河面上吹过来的风都带着热气,沿街的店铺都紧闭着玻璃门开足了冷气。前行大约30米,看到一个外墙粉刷成淡蓝色的门店,廊柱上挂着一个小铁牌,写着“理性之声工作室”。我透过玻璃门往里望,前台位置并没有人,房间里面的墙壁也被粉刷成淡蓝和深蓝的组合颜色,十分清爽。我推门进去,转过前台,看到三十多方平方米的房间里面摆着几张办公桌,桌子与桌子的并角处放着一些绿色的盆栽,有几个人在埋头工作,没有留意我这位不速之客。这是一间简陋但很整洁的办公室,除了墙上粉刷的海洋图案,再没有多余的雕饰;最里面靠墙的地方,有个顶着天花板的大衣柜,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和纸质材料;打印机、冰箱和饮水机都整齐地靠着左侧的墙壁,我的左手边有一个窄窄的楼梯通向二楼。这里没有办公室的气氛,更像一个公益机构。
“打扰了,请问王曼在吗?”我走近一个女员工问道。“在的,你从右边的楼梯上二楼找她。”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回答。我走上楼梯,探头朝上望,瞥见王曼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屏幕。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转过头,我们四目相对。“你好,萧先生。”她站起来迎接我,满脸微笑。我也笑着回应:“你好,又见面了。叫我Sean吧。”“那好,Sean,不介意的话叫我王曼吧,请这边坐。”
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她的办公桌,阳光从左边宽大的窗户中,投下两片金光闪闪的脚印。
“这里感觉不像公司吧,是不是觉得像个小区的公益机构?”她给我倒了杯水,笑着问我。
“哈哈,你都猜对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边墙壁都粉刷成不同深浅的蓝色?”
“对,非常有特色,为什么偏爱蓝色?”
她很认真地说:“蓝色是所有颜色中最冷静的颜色。我希望蓝色可以提醒我们用理性的心态,写出理性的新闻评论去影响我们的读者。”
“这也是我感兴趣的,你当初是基于什么梦想去创办理性之声这样一个新闻评论APP呢?”
和一个人变得亲近的最快途径,就是谈论她引以为傲的事情,她会毫无防备地滔滔不绝,而我则可以从话语中判断这个人的性格特质和找到她的致命弱点,为谈判收集足够的证据。因此我故意装出很感兴趣的表情。果然,她下意识地表现出强烈倾诉的欲望。她挪动了下身子,让坐姿更加舒服,身子微微向我倾斜,准备促膝长谈。
“5年前,我从大学新闻系毕业,一开始在一些传统媒体做采编和记者。那时候饱含激情,一心只想把正义向千千万万人传播,总是不顾一切去追求新闻真相,要把社会丑恶最真实原始的一面曝光在大众舆论之下。”她双眼望着我,焦点却落在前面的空气上。“我不断鼓励自己坚持这么做,我坚信在中国,人们缺少的是发现真相的眼睛。那几年我也确实做到了,披露了很多社会的阴暗面,那些曝光丑陋、罪恶现实的新闻吸引了很多读者的眼球,自然给报社和网站带来了很好的收益。同行也开始竞相报道这类新闻,媒体之间开始攀比谁的新闻更耸人听闻,更血腥。那段时间,打开报纸和新闻网站看到的全是负面的新闻,和读者盲目的泄愤;而记者则变成了新闻狗仔队,甚至开始胡编乱造。”她眼神黯淡下来,眉头紧皱,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开始变得迷茫,最初的想法开始动摇,因为我发现社会真相只是刺痛人们的心,让年轻人对社会更加失望,这和我一开始的理想背道而驰。我一直在思考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当你发现自己坚持了多年的事情却是个错误,确实对社会有反作用的时候,反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她悲伤地陷入回忆中。我伸手拍了拍她紧握的双拳,鼓励她。“2013年一个秋天,我在海南三亚做采访的时候遇上了台风。我被困在大东海一个临海的小旅馆,这个旅馆就在沙滩边上,离海水只有几十米。当天晚上刮起了风暴,凌厉的呼啸声摇撼着旅馆的墙壁;黑洞洞的海面上波涛汹涌,十几米高的海浪翻滚着拍向沙滩,一直涌到旅馆前面的石阶上,眼看就要把旅馆一口吞没。我透过玻璃往外看,天空没有了,沙滩也没有了,整个世界都是茫茫的海水。我第一次感受到大海的恐怖,内心恐惧得一夜没法闭眼。”
她顿了下,接着说:“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海水已经全部退潮,又恢复了平静。沙滩被泡了一夜,光脚踩上去很松软。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受大海前后变化的美妙,突然有所顿悟。事后回到上海我重新整理思绪的时候,终于茅塞顿开。大海就像现实的社会,有时候是罪恶的,而更多的时候是美好的。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他们的信息来源有限,很容易形成片面的判断。你知道吗?从那时候开始,我终于再一次找到理想的重心。”
她双眼恢复了神采,激动地看着我,像是在征求我的什么意见。我本能地点点头,表示想继续听下去。
“网络时代,年轻人缺少的不是真相,而是透过真实的表象去理性思考的能力。我希望向社会传递一种理性的声音,帮助年轻人在读新闻的时候能够独立思考。只有这样新闻才有意义,民智才能成长。”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被她高昂的情绪感染,感到体内的血液也在加快涌动。我听过无数个创业者的梦想,他们并没有真正投入到梦想中去,用生命去感悟梦想。所以多数人的故事都是干巴巴的,甚至只是一句口号,很难把我打动。王曼刚才的讲述,实实在在打动了我。她的话语、她的情绪、她的感情真实且丰盛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她的梦想和个人利益毫无相关,她从很高的视角来俯瞰社会,用宽阔的视野来包容梦想。这一刻我有些退缩。我心里暗想:她和我这类人不一样。我只是一头为了掠取金钱而不择手段的狼,我尊奉弱肉强食,我只爱我自己。我为她的正义和大爱而感动,但不会被她说服。
“非常感人的经历,我想这是理性之声名称的来源了。”我直了直身子,笑着向她鼓掌。她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微微发红。她向后撩动垂下来的发丝,说:“是啊,我后来创建了一个媒体平台,就起名叫理性之声,针对最新的时事进行客观地分析和拓展阅读。”
我喝了口水,感觉心情还因为王曼的带动而起伏。为了尽快平静下来,我走到窗前,做了个深呼吸。我来这里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听她讲故事,我需要把她的梦想变现,才能从中瓜分一部分利益。如果她知道我内心想的,是如何用她的梦想赚钱,她是否还会笑得这么纯真?
我回头望了一眼,她正背对着我,置身于明亮的光线中。这个身影和李文贞非常相似,脖颈光洁,肩膀细瘦,头发松松地绑成一个大辫子,露出两边的脸颊。我凝视了好几秒钟,一种忧伤不知何故泛上了心头。原本想要借机谈论投资的事情,此时却说不出口了。“现在公司运营还顺利吗?”我说这句话,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嗯……还不错。”她有些迟疑,“有一些新闻系的学生义务给我们撰稿,还有一些热心的人士给我们募捐。最近刚收到一笔匿名的捐款,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从她表情的变化,看出这个项目的运营存在很现实的困难,光靠义务帮助和募捐是没办法把这样的媒体平台做出很大的影响力的。我猜想她放弃融资的原因,一定是害怕会被资本要挟追求盈利,从而影响平台的公正性。我心里已经有所打算,要说服她接受资本的投入,需要用到我的看家法宝,三十六计。
我和她又聊了一些其他的话题,这期间有几个员工上来和她沟通,我看到他们之间很随和,彼此尊重。大概一个小时后,我决定先辞别,并跟她说如果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找我。她出门送我,一直陪着我走到街头停车的地方。我开车离开,从后视镜看到她仍然站着挥手。显然她把我当作了知音。我在回公司的路上心思恍惚,一直想起回头望见她的背影那一刻。
Crystal看到我回了办公室,第一时间过来敲门。“Sean,回来了。”她的笑容有点狡黠。我看着她,想起她那天在沙滩穿比基尼的模样,忍不住也笑了。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她凑过来问。“嗯。你找我?”“刚才Aline找你,好像我们投资的一个项目,创业者违约了,问你要怎么处理。”“嗯,我待会找她。你先出去吧。”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漠。现在知道Crystal是出资人那边空降的,不宜跟她走得太近。商海险恶,或许她是一枚监视我的棋子。
她对我的反应毫不在意,突然举着手机伸过来,嘻嘻地笑着说:“靓男美女,很养眼吧。”我瞅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是那天她在沙滩上挽着我拍的照片。从照片的角度看,我们两个就像亲密的情侣偎依在一起。我脸上有些发烫。“Crystal,别闹了。回去工作吧。”对厚脸皮的女孩子,我实在无计可施。“哦,知道了。”她做了个鬼脸,开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