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破足足睡了一个上午,每堂课的老师都经历了一个奇异的态度转变过程。首先怒气冲冲猛敲他的桌子;然后敲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天人交战,冰火两重天;最后发一阵呆,转身回到讲台,把自己要干什么全忘了。
中午他倒是起来吃了一下饭,又对食堂的烹饪水准发表了非常不满的评论。其不满的程度到了要不是阿落拼命把他拉住,他就要爬进供应间去打厨师。
事实上那天中午的主菜是牛肉小方饺,配菜是黄油鲈鱼,四种素食沙拉任选,搭配健康果汁。这个学校的主厨从纽约“好味轩”延聘而来,虽然不是大牌,基本功却相当过硬。如何被小破唾弃到这种程度,阿落实在不理解,但他没心思探究,因为现在人命关天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破,刚才梦梦公主叫我不要参加选拔。”回教室的路上,他看四下无人,迫不及待告诉小破。
后者还沉浸在中饭没有吃饱的悲痛情绪中,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啃着手指头,闻言瞟了一眼过来:“什么?”
阿落向他解释:“梦梦的爸爸是这个学校重要的赞助人之一,她说可以帮我请病假,不用参加选拔。”
想象中小破作为他的朋友,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毕竟死掉不是什么好事,能免则免。谁知小破不大配合:“这么好玩的事你不参加?”
被打得死掉有什么好玩,需要非常强悍的幽默感才能体会,显然阿落并不具备这一素质,只见他迷惘地看着小破,后者却一副“妙处难与君说”的欣然表情,频频点头道:“你不懂,打架最好玩了。”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学楼下,午休时间即将过去,各个年级的学生都在那里等电梯。
小破忽然站住,遥遥指了一下左侧电梯门前的一个人,问阿落:“你认识他吗?”
认识。
胡佛,高三学生,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五公斤,全校空手道混合赛三连冠,曾经有在拳台上将对手的肋骨一拳打裂的记录。学校霸王之一,大多数人倘若不是刻意接近,基本都绕着他走。
小破点点头:“很好。来,阿落,你上去打他一拳看看。”
真是一个剽悍的提议,当然也会遭到同样剽悍的拒绝:“不去。”
他还很耐心地向小破解释:“我是人类,人类的身体构造非常脆弱,在一定程度的外力压迫或撞击之下,会断裂或者破损。我家没什么钱,好像保险到期了也没有续缴,这样一来……”
两分钟后,在小破几乎达到了聚气成剑程度的凌厉眼光面前,阿落终于讪讪地停下来,心有不甘,鼓起勇气喃喃出最后的结论:“安全第一……”
只听到小破一声长叹:“唉,早知道你这么啰唆,那天晚上就该让蚊子吃了你。”
阿落猛然睁大眼睛:“蚊子?那天晚上的蚊子是你干掉的?”
干掉蚊子,不算什么丰功伟绩,在此一途,全人类共享“一巴掌打死七个”这一荣誉,但这个肯定答复对阿落影响甚大。他本来一直婆婆妈妈,啰哩啰唆,此刻被蚊子两个字弹到了某根筋,瞬间闭嘴,还就手把校服一脱,丢在小破肩膀上,露出自己白白净净的胳膊,挥舞两下作为热身,说道:“好啦,既然如此,那我就上去打啦。万一我完蛋,你记得告诉我爸,有合适的女人找一个吧,只有贝多芬和莫扎特的中年太不幸了。”
说完就冲上前去,脚步倒是挺利索。小破拿起他的衣服,自言自语:“留遗嘱有什么好凑热闹的。”随后跟上。
他随后跟上,不是为了掠阵,其兴致勃勃的状态,倒像是去包厢里看戏,巴不得有人提袋瓜子来卖配合气氛。不过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大喝一声:“打住。”
阿落很听话地打住。由于紧张,他身体绷得死死的,好像头都焊在了脖子上,韧带全体罢工一般,硬邦邦地扭了一半过来瞪住小破:“啥?”
小破拍拍阿落:“你打过人没?”
“没有。不过我挨打很有经验,有帮助没?”
“有。”
“什么帮助?”
怎么说也在世上混了十几年了,这两小子总算具备了基本常识,没有当着陆续聚拢来上课的一两百名同学的面,比划起格斗技巧。于是撤,这个过程中,阿落始终保持着那个偏瘫一样的姿势,被小破半扯半推着。到一边。
那么,到底挨打挨得多,有什么帮助呢?
小破反问:“你被打到哪里最痛?”
鼻子,肚子。嗯,还有一个地方我不想告诉你。
小破不以为然:“不告诉我?莫非你有的我没有?”
两个人同时往对方身上大略瞄了一眼作为确认,然后不约而同点点头。
小破继续:“那个地方我们就算了,万一打坏了搞得将来生不出小孩子,我家两老不会放过我的。”
阿落很八卦:“为什么?”
小破就很迷惘,耸耸肩:“我也不大清楚,可能他们觉得生不出小孩子乃是终生大恨吧。”既然如此,候选目标就是鼻子和肚子。
“现在我教你,走上前去,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姿势,有什么样的表情,你都当作不存在,那一瞬间,天底下只有他那个鼻子。嗯,我看看,有点酒糟红,青春豆和黑头也不少,不过别怕,打完咱们可以去洗手。然后,聚集你全身所有血气和力量,即使其他部分立刻死掉也不必关心,狠狠一拳打过去。打完,收工。”
小破说得如此流畅,简直像事先备过课,听的那个人一愣一愣的,话音落下好久才迟疑地点点头:“这样啊,这样啊。”
忽然又惊呼一声:“不好。”
阿落对小破苦起一张脸:“我刚才好像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那口气,刚刚听得太入神,散掉了。”
小破理都不理他,对准人家后臀一脚踢将过去。不知道怎么踢的,瞬息之间,阿落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一抄三十米,便到了电梯前,在五步开外,学校霸王胡佛,正洋洋得意地与同伴攀谈,古铜色的手臂从校服袖子下露出来,阳光跌落其上,闪闪烁烁。
深呼吸。
深呼吸。
他一句一句想小破对他说的话,对之深信不疑,信任来得毫无道理,但也毫无所谓。全部注意与精神集中于一点,世间万物都再不存在,即将来临的命运,是那硕大鼻子上注定要得到的硕大一拳。
在决定踏上那五步征途之前,阿落回头问了最后一句话:“你也是这样打人的吗?”
小破摇摇头:“我都是这样被我老爹打的。”
挥拳。
简单动作包含强硬决心,以及极致戾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运无常,视人世如过山车。都是这样直截了当的力量,虽千万人吾往也,死又如何。
挥拳。
拳头应声而落。
小破站在阿落身后两米开外,这时摸了摸额角,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一切如他训导,指定动作完成得甚为出色。力量虽然不足道,胜在爆发强烈。唯一与最大不足是——打错了地方。
鼻子尚完好,高高在上,李代桃僵者乃喉结,正急剧上下蹿动,压挤出声带里鬼哭狼嚎般的呼痛声。胡佛偌大一个身子,在原地转圈跳跃,嗨哈乱叫,显然痛得厉害,一时间连反击愤怒的余地都没有。连带他周围的人也全体呆掉。
阿落看看自己的拳头,看看胡佛,撒腿就撤,退到小破身边:“哎,打得怎么样?”
小破面无表情:“攻击角度计算错误。”
阿落顿时感到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那怎么办?”
简短对话还没结束,被捅的马蜂窝已经回过神来。胡佛看来受了重创,靠在墙上,眼泪婆娑,但和他常常同进同出的伙伴,则怒吼着冲了上来。
麻烦近在咫尺,阿落习惯性地抱头,蹲下,双腿跨度与肩同宽,口中默念上帝之名,祈求保佑能好好走过这一段被毒打的死荫幽谷。
他预想中的千拳万棍并没有如期加身,耳里却传来熟悉的怦怦声。他以为是对方还在做热身运动,胆战心惊地稍微抬头看看,却发现小破的脸近在方寸间,而且还露出一副杀时间的无聊表情,再往周围看看,大约有三四个人,正聚在小破的背后,埋头苦打……
他愣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干吗呢?”
小破采取的姿势俗称母鸡护雏,弯腰张手,俯在阿落上空。他好似是钢铁铸成一般,无论怎么推搡或冲撞,都无法突破成功。当后面的攻击队伍想绕过他直接解决阿落时,他的脚步就开始移动,而且速度匪夷所思,完全形成了一道幻影防护墙。
一边动一边还和阿落聊天:“你就蹲着,站着我手有点包不过来。”
阿落紧张了一阵子,发现自己真的很安全,当即就放松了,拉拉腿蹲得舒服些,要是可以,恨不得再拿杯热巧克力喝:“我不站起来。哎,你痛不痛?要不要我来挨一会?”
小破看不起他:“你挨一会就死了。他们手上戴了铁的扳指,不过我不痛,如果痛,我就开始打人了。”
痛才打人?为什么?阿落好奇得很。
小破回头看看后面那些兄弟,大家都有点累了,动作越来越慢,而且都在喘,说是群殴,不如说在表演格斗技分解动作。他解释道:“我爹说的,只有在我感觉到疼痛的情况下,才能对人类还手。”
阿落点点头:“蚊子就没关系?”他对那晚蚊子们的遭遇还念念不忘。
小破嗯了一声:“蚊子没关系,蚊子可以随便打。”忽然一抬头,看着天上浮云悠悠,嘀咕道:“是谁在说这个人类好强?”
打了半天,被揍的屁事没有,聊游戏技巧聊得热火朝天,阿落在包围圈里呆腻了,还能瞅准空子伸伸腿脚,做一两个瑜伽动作。揍人的那群基本上要崩溃了,好多人眼泪汪汪的,不断寻求同伴支持:“继续吗?还要继续吗?”比较坚强的就鼓励大家:“挺住,挺住,我们一定可以成功的。”其他看热闹的学生围上来,开盘口赌一分钟后揍人的还能剩下几个不虚脱。
这场闹剧演了半小时,上课钟终于敲响了。胡佛一党仿佛是欧战胜利日在巴黎街头庆祝和平来临的群众,欢呼雀跃,以要赶去上课的名义一哄而散,此时魔鬼关也出现在了电梯门口,他目击这一不同寻常的斗殴事件,惊讶了足足两分钟。两分钟之后,所有学生们都发现了他的存在,顿时从各种途径跑得干干净净。唯一留下小破和阿落在当场。
还和魔鬼关打招呼:“老师,您好。”
阿落还习惯性地申辩:“不是我先动手的。”
魔鬼关呆呆地看着他和小破,缓慢地点头:“哦……哦……”
在他拖着长调的哦声中,两人轻松自在地走远,小破提醒阿落:“今天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后者对此颇感惊讶,继而相当激动:“生平第一次啊!”
激动完了,阿落想到一件大事:“星期五晚上,你到底是怎么干掉那些大蚊子的?”
小破波澜不惊,好像在正常的人类社会里,蚊子比鸵鸟还大是多么的顺理成章:“没什么啊。你爸在我家沙发上落下一把小刀子,我追出来想拿回给你们,看到蚊子就顺便打了下。”
阿落瞪大眼睛:“顺便?你怎么顺便的?”
马上要走进教室门,他停下来摆了一个丢铅球的POSE:“就这样丢出刀子,绕场一圈?”
那位被质询的对象耸耸肩,毫无表情:“差不多。”阿落保持那个姿势,百思不得其解,而他所不得解的内容,是在什么角度,以什么力度,令一把小刀飞出那样幻彩流星的效果,而不是蚊子的存在合理性问题。由此可见,安对他的常识教育,基本上是失败的……
小破看他发愣,建议道:“要不你试一下。”阿落很有自知之明:“我不行。”
小破摇摇头:“不尝试怎么知道不行。”
从铅笔盒里拿出一把小刀:“来,我教你。”
这真的是一把小刀,塑料柄,主要功能是削铅笔,绝不算锋利。倘若用于敌对,简直等于握一个虚无在手里。
小刀被放进阿落的掌心,一接触,他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刻相贴,将刀柄轻捏,手腕充满张力,指掌稳定,看似漫不经心,却是用刀行家的姿势。小破咦了一声,问:“你很会用刀?”
这个一拿武器就特别紧张的孩子慌慌张张地看着他:“我每个周末做饭给我爹吃,用菜刀。”
小破点点头:“很好。”
他把阿落拉到走廊上。远眺校园,清风徐来,围墙外郁郁葱葱被大片人工树林包围。树林的面积还大过学校本身,为学校董事会投资之初所一并购置,目的是防止周边开发对学校发展不利。随着全世界范围内房地产大热,眼下地皮的价钱,已是当初成本的数十倍。
小破向阿落示范:“你握刀的手法很正确,但是手指不需要用力,手腕才是重点,有感觉没?”
阿落很老实的一摇头:“没感觉。”
他一边说没感觉,一边把玩那把刀,手指翻飞,薄的刀刃穿入穿出,扯起一道连贯不绝的金属弧线。那不像是一把刀,更像是一条有灵性的细蛇,翱翔吐信,自在浪游。
小破啧啧两声,表示对他手指灵活程度的肯定,由此觉得不必再教他更多,握住他手腕,说:“注意了啊。”
他在后,阿落在前,两人一体,撤步,抬手。小破快速扫视远处天边,眼神定格在某处,嘀咕一声:“什么怪东西?”
猛然向前一送,阿落的手臂跟随他的动作,自然而然,挥了出去,脱手。那小铅笔刀破空前进,迅捷无伦,似永不堕落般,呼啸过蓝色天幕,很快消失在远处。
阿落诧异一声:“哎,那么远。”于是搭手去看,“掉哪里了?”
小破凝视着某一个点,摇摇头:“还没掉。”
阿落怎么都不肯相信:“不会吧,都飞了好久了,那把刀很轻的。”
凭空解释或争辩,显然都不是小破的风格,用事实说话,才是他一贯的习惯,又等了须臾,他咦了一声:“什么来头?”
阿落什么都看不到,极目远眺,眺来眺去是一大片树林在风中摇曳。越是这样他好奇心就越强,急得跳脚:“什么啊,什么啊?”
小破摸摸鼻子,脸色阴沉下来,半天才说:“有个人头螳螂身的怪东西趴在对面的树上,被你一刀削掉了左边的镰刀。”
这么英明神武的事情居然做得出,看不到,别提有多郁闷,阿落恨不得爬到栏杆上去,或者现场做个望远镜出来,眼珠子都瞪到外面来了,还是丝毫收获都没有。他很泄气:“太气愤了,难得碰到好玩的事。”
不知是不是感同身受,小破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烂,抽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还在愤愤不平地嘀咕:“这是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阿落莫名其妙,拨腿追上去,迎面被人堵上,乃是梦梦公主。她在这个学校里,地位非常特殊,是很少数很少数可以不穿校服,而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多少穿点就可以过关的女生。顺便说一句,这个学校由于崇尚体力方面的特长,男女生的校服都设计得特别利落,换句话说,就是很丑……
现在,全班一共十一个女生。有十个穿了短打水靠结合式的校服,显得横肉相当之多;而梦梦,白色长裙飘逸,黑色珍珠项链垂到腰际,长发稍挽起,扎一个小小蝴蝶结,真是望之如孤鸾之在烟雾。
她对阿落板起脸:“你去跟关主任告假没有?”
这桩心事立刻又上心头:“还没。”
梦梦很生气:“那你还不去。”
阿落低下头想了想,忽然说:“我决定参加选拔。”
梦梦脸上的惊讶之情,可以掉到脚背上砸出一个窝窝,指着阿落:“你,你,你……”
愤然一甩手:“你好自为之吧。”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班上男生分成两队打篮球。阿落照常混在女生中间当拉拉队员,放开嗓子号叫,看他样子斯文,真叫起来比狼还难听。其他人都习惯了,反正扁他也没用,最好就是不要理他。小破倒是上了场,他在甲队,司职后卫,却在整个场子上跑来跑去,其姿势笨拙无比,速度却奇快。往往对方前锋进攻,发现他站在篮架下张开嘴傻看着,也不去防守,也不去抢球,一脸小心谨慎,完了球没投进,蓝板被对方抢了。自家前锋反攻,到面前一看,靠,这小子又在对面蓝架下傻站着,终于嚷起来:“你干吗呢?你是后卫啊,跑这来干吗?”
小破觉得不大好意思,头一低,跑了。这回站到了球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们队的队长叫佩斯,是校队的正选球员,随队参加过全国的高中巡回赛,此时实在忍无可忍,冲上来揪住小破:“你捣乱是吧?”
佩斯司职中锋,一米九四,比小破高出两个头,用手一提,经验中可以把对方提得双脚离地,但手腕上却传来异常沉重的感觉,沉重到筋肉立刻开始尖叫,抗议这突如其来的酸痛。小破一抬眼,低声说:“放手。”
佩斯一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分明看到小破的面容下,有蓝色光芒溪水般极快流动。佩斯摇摇头,忽然听到小破说:“你手臂上是什么?”
他一怔,顺着对方眼神去看,发现自己手臂上有一处硬币大小的红色肿块,中心有一个黑色小点,似凝结的伤口,而后不由自主回答:“没什么啊。”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人。小破跟随他眼神去看,突然脸色一沉,问:“你找他?”
佩斯迷茫地愣了一阵,喃喃说:“找他……”
两个人的对话旁人无法理解,但篮球赛突然停下来,立刻招来许多人的呼喝:“还打不打啊,快点,快点。”
阿落跑上来:“小破,你们干什么?别打架啊。”
他一推佩斯,后者瞳孔猛然放大,呼吸由慢渐快,胸膛起伏,不由自主急促喘气,死死瞪住前方,那双本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搅起许多浑浊物,蔓延开来,瞳仁渐渐放大,向外突出,忽然双手一松将小破放开,身子软软歪下去,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体育馆内顿时大乱,所有人都冲上来,佩斯的队友不由分说围住小破:“你对他做了什么?”阿落忙挡在前面:“他什么都没干,我作证,他什么都没干。”这个证人不但言微,而且人轻,“啪啦”就被推得飞了出去。
小破浑不顾四周闹嚷,他皱皱眉头,眼神四下一扫,定在了聚拢的人群之外,随即旋身要走,篮球队的男孩子团团围成圈,充满敌意地挤压着,将他拦住。一边阿落趴在人群外,打破头都混不进去,急得哇哇叫。忽然眼前身影一晃,小破的身体极快地穿越有形人群,如穿越虚幻水影,眨眼已经闪了出来,向门口快步走去。阿落吃惊地擦擦眼睛,忽然乱哄哄中又中了一掌,再次飞了出去。
小破走出体育馆,在他之前,与大众背道而驰的人还有菲力斯。班上同学菲力斯,成绩永远优异,智商极高,很少说话却很有主见的菲力斯。只见他偶尔停步回身观望,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微笑,行走的速度,实在非常,非常,非常不合常理地,快!
这一切落在阿落的眼里,他惊讶地张大眼睛,一骨碌爬起来,跟着冲出了体育馆。一出去就看到,虽然菲力斯走得比狗还快,小破却好像轻易就把他逮住了。
小破站在不远处,表情严峻,手正按在对方的脸上。手掌皮肤下,有隐约可见的蓝色光芒流动,似玻璃花瓶中的水。在张开的手指缝隙中,菲力斯的整张脸似要融化,不断在蠕动变形,眼睛越来越失神。从小破的手指左右旁边,分别有一根白森森软耷耷的东西弯出来,一卷一松,上面隐约带有血丝。阿落多看两眼,醒悟过来那是两个肉质的巨大吸盘,心中一恶,顿时差点吐出来。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低喝:“不要过来。”
随着这句话,小破转过头,带点无可奈何的模样,看他一眼,然后放开了手。
菲力斯的眼睛,在几秒钟内回复到正常的状态,惊惶地左右看看,转身一溜烟跑了。不知道为什么,阿落觉得他本来不算健硕的身形,似乎又小了一圈,贴身设计的校服显得相当肥大,晃晃当当的。
摸了摸头冷静了一下,他招呼小破:“你干什么呀?”指下体育馆内:“佩斯怎么了?”
小破脸色很不好看,一言不发,闷头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回来,一把揪住阿落说:“你跟我回家。”
阿落被他拖得像个麻袋一样在地上摩擦,也不反抗,还不时调整一下双脚的距离,一面慢条斯理地问:“做什么呀,这是做什么呀?”
没有必要的时候,小破看来很不喜欢回答问题,因此只是快步直走。走回宿舍楼,拿了书包,又把阿落拖到了学校大门口。呼的一声,跟放褡裢一样把他往自己肩膀上一摆,蹭蹭蹭三下五除二,爬出了校门。阿落这才急了,挣扎着抬起头来叫小破:“我们去哪啊?学习期间出校,会被严厉处罚的。喂,喂。”
话没说完,发现自己被塞进了一辆出租车,小破跳上前座,说出自己家的地址,车子飞驰而去。既然木已成舟,阿落就坐坐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不吭气了。
这次去小破家,待遇比上次好很多。至少进门就看到茶几上摆了好多小点心,而且件件看上去都很吸引人。小凤梨酥饼,巧克力曲奇,冰皮糯米卷,被精心地放在骨瓷碟中,好香。
上次那位全身心投入卫生清洁事业的辟尘先生,今天好似很得闲,在厅堂里坐着,正剥栗子。他剥栗子的手法很奇怪,一手捏着,另一手在栗子周围绕线团般转圈圈,绕几下,整颗黄色的美丽栗肉就砰一声跳了出来,外壳粉碎,落到脚下的垃圾桶里。
看到小破脸青青地进门,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笑嘻嘻地招呼:“回来了?想吃什么?”
小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不出声,过了一会忽然整个人倒下去,大叫:“又来了又来了,我要烦死了。”
从辟尘小小的眼睛里,溢出一种俗称慈爱的神情,摸了摸小破的头:“这次来的啥?有什么新意思没?有多严重?要不要搬家?”
小破没有确认,但也没有否认,兀自发起呆来,表情极为不爽。辟尘先生大概是习惯了这场面,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当当当就上楼了。过一会,楼上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阿落凑过来莫名其妙地问:“他干吗呢?”
小破答:“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做什么?
搬家。
这就难理解了。你才转学过来两天,第一天是发呆发过去了,今天上午睡了睡,没干半件有益于青少年身心成长的事情。丝米国际学校的学费可不便宜,用这种极端的法子糟蹋你爹的钱,不大好吧。
学校里和家里,阿落都属于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沉默分子,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他和小破在一起就极度啰唆。说话慢是慢,可是絮絮叨叨,精力无穷,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的样子。
一边说还一边拿东西吃……半点不耽误。
小破的眼神跟着他的手,从糯米卷的盘子里跟到他嘴里,又跟回凤梨酥的盘子,再到嘴,又去了糯米卷盘子。两碟点心见了底,他还在说……
小破终于叹口气,喃喃道:“你不用担心我爹了,我觉得你比我爹还爹。”
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一个懒洋洋的腔调从楼梯那里响起来:“谁呀,敢在爹这个专业上跟我抢风头?”
两人齐齐抬头去看,小破叫了一声:“猪哥。”
那个被儿子称呼为猪哥的仁兄,看样子是才起床,蓝布格子长睡衣,踩着一双猫头鹰式绒拖鞋,踢踢踏踏下楼梯。头发长长的,一团乱草般绑在后脑,满脸笑嘻嘻,长眉亮眼,望之二十许人,要说他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砍了阿落的头他都不信。
猪哥慢吞吞走来坐下,对阿落笑眯眯地瞧来瞧去,看样子准备和他说话,结果先注意了一下茶几,惨叫一声:“我的糯米卷呢?糯米卷去哪里了?”
他趴到地上找糯米卷的姿势极之愚蠢,但是也必须承认非常有效,无论糯米卷离家出走到了哪个角落,想必都逃不开他的八爪搜查。因此,须臾之后,他确定糯米卷这种东西没有在世上存在过,则罪魁祸首,自然就是负责饮食的辟尘。
他下楼很慢,上楼却跟飞机一样快,一边冲一边怪叫:“辟尘,你答应我要做糯米卷的,为什么没有做,为什么你要欺骗我的感情……”
号叫声犹在耳,阿落眼帘里忽然划过一道蓝色的弧形,一个重约八十公斤,长度一米八五左右的长方形物体,被一道龙卷风裹着,以时速三百公里直线落地,砸在客厅地板上,发出惊人巨响。阿落吓得跳起来,心想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那玩意儿不是别的,正是猪哥。
这么一摔,他倒也没死,哼哼叽叽爬起来,嘀咕着:“怎么今天辟尘脾气那么大?”
于是问小破:“是不是因为你没上学啊?”又放开嗓门对楼上喊,“小孩子不上学而已,你不用气得离家出走吧。”
小破忍无可忍,上前一掌把他推到沙发上端坐:“新学校里来了怪物。”
猪哥吃了一惊:“这么快?你才去两天啊。”
模样终于有一点点严肃了:“这次是什么类型的?”
小破叹口气:“昆虫。什么都有,有那天我在街口帮阿落和他爸干掉的那种大蚊子,脑袋像螳螂那样的家伙,最过分的是,今天还出现了血吸虫,扮成我同学的样子!”
他很不爽:“为什么来的东西越来越没品位?为什么以前他们只骚扰我的,现在连其他人也咬?”
听起来,这就是朱小破同学读书生涯中不断转校的根本原因了——在哪里都会遇到不像人的怪东西,的确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对于儿子的不幸遭遇,猪哥没来得及同情,先发了一阵愣:“蚊子?螳螂?血吸虫?”咬着手指琢磨起来。辟尘下来了,看起来也很迷惑:“蚊子?血吸虫?”
过了一会,异口同声地对问:“暗黑三界生物链里,有这票东西吗?”
然后又各自摇摇头:“没有。”
小破一听,这二老平日凡事对答如流,号称双倍号码百事通,说一个关键词能问出整个学科史,这下连他们都没有准确资料,可见棘手程度。三个人面面相觑起来。
到目前为止,话题已经转换了三四个,渐渐进入了阿落常识范围之外的领域,连沉默都显得和他那么无关。如此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解郁闷,唯有吃东西,于是专心进攻茶几上的点心余部,直到一扫光,才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眉开眼笑。然后发现,那六只眼睛暂时不迷惘了,找到了新方向——都看着他。
阿落抬了抬眼,迷惑地嗯了一声。大表情上,仍然处变不惊。
猪哥笑起来:“这孩子谁啊?挺像我们家养出来的。”
上个周末,阿落的做客处子秀上,两位长辈级的人都不晓得在搞什么飞机,因此今天才有机会正式会见。小破的介绍可算经典:“阿落,同学。”又指猪哥,“猪哥,我爹。”再指辟尘,“辟尘。”顿了一下,“辟尘。”
猪哥听到人家叫他一声叔叔,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点了三四个头以后,悄悄拉过小破问:“你干吗不请女同学回家做客,跟你说了好重要的啊。”
小破相当为难:“我请过了,人家不来。”他一辈子都不撒谎,因此猪哥的心情,失落得和雀跃一样快。他摸摸头,决定还是谈正事,拉过阿落,上上下下打量,转头问辟尘:“你觉得呢?”
辟尘这当儿已经把盘子都收完了,随便瞄了一眼,摇摇头:“这孩子也不大像正常人,你仔细签定一下。”
径直就走,一边还唠叨着:“暗黑三界向来没有昆虫类,昆虫太弱,没法在那儿活,应该不是冲小破来的,否则又要搬家,烦死我了。”
走到厨房门口,唠叨得不解气,转回来叫了一嗓子:“搬家三次等于火烧一次!”
吓了阿落一跳,忐忑地去看小破,一边的猪哥及时做出了解释:“他今天丢失了一块心爱的抹布……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阿落点点头,问:“什么叫暗黑三界,什么是冲着小破来的啊?”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要花一牛鼻子力气了,所幸猪哥口才便给,客串过说书先生就是不一样。想了一想,言简意赅地答:“暗黑三界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名称,他们的成员对小破很有兴趣,一直在请他回去,呃,做客。”
阿落很理解:“哦,小破不愿意去对吧。”
他的表情不如说是惋惜:“要是有人请我去做客就好了,我一定哪里都去。”还神往了一下,“哪怕是蚊子都好啊!”
所谓祸从口出,诚不我欺。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三个人,发现天哐当一声,彻底黑了。
彼时正是下午三点半,天气晴朗,阳光跟广东粽子里的鸭蛋黄一样,金灿灿的到处都是。
但本来明亮透光的窗户上,一下就暗淡了,至漆黑,寂寞到最深处的那种黑。
房子里瞬间暗沉,外面嗡嗡声大作,夹杂着尖锐物体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极之刺耳。但这不是猪哥他们的注意力所在,因为另一件更奇怪的事随之在屋子内发生了,发生在阿落的身上。
坐在沙发上的阿落,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此时衣物之下,透出淡淡白光,光芒极微弱,微弱到渺茫,却也极有穿透力,不依不饶地闪耀着。在猪哥的眼内,显得无比清晰,他咦了一声,然后灯就亮了。
开灯的是辟尘,温暖的光芒遮盖了阿落身上奇异的光辉。猪哥歪着头,仔细看他,良久说:“辟尘。”
后者应着,一面牛不停蹄走去门边,呼啦一声打开。好家伙,外面是一层一层垒起来,高得可以把天光全部覆盖住的巨大杀人蚊,嘴部和腿上闪烁着雪色的刀锋,他皱着眉头说:“娘的,好多蚊子,等下空气污染指数又要上升了。”
猪哥一把拖过他:“先别关心蚊子,我问你,暗黑三界里虽然没昆虫,但是不是有一种生物,外貌非常像人,但不喜阳光,以纯粹黑暗为能量来源,武器的技巧指数非常非常高?”
一下子给问到这么高难度的专业问题,辟尘居然也没有发怵,愣了一下,立刻点头:“夜舞天。”他同时也醒悟过来,和猪哥一起去盯阿落:“他是夜舞天?”
这段短暂的对话过后,房屋里的氛围非常微妙起来。所有人面面相觑,一动不动,而屋子外面的蚊群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渐渐迫近,堆在门廊上,似有忌惮,不敢进入,来得不知有多少。
阿落在天色突然黑下来的那个时候,感觉自己身体内有一点变化发生。像春笋在清晨的第一场雨后开始生长,像种子在沉睡的泥土里听到惊蛰的雷,像婴儿初次睁开迷蒙的眼,眼前有无限的可能。那点变化从他的小腹处开始,微弱而毫不犹豫地蔓延,四肢百骸,到达心脏,不知道为什么就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灯光亮起。他的心脏砰砰直跳,简直要跳出嘴巴一样剧烈而慌乱。阿落大口喘气,身体不断颤抖。他的异状都收在其他三个人观察范围内,而其他三个人的神情,也落在他眼里,尤其是小破。
他凝视着窗外,一动不动。平常栗色、总是无忧无虑的眼睛里,有凛冽的蓝影一道一道地划过,像宙斯挥舞的鞭影,晴天上暴烈的霹雳也无法比拟,那其中蕴涵越来越强烈的恐怖意味。
忽然他身体一动,猪哥立刻迎上去,在小破身前挡住那两道渐渐冰冷的视线,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眼里流露着温柔光辉,轻轻说:“乖,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在这里。”
那声音里有爱,也有隐约的悲哀,一次比一次更轻柔,更暖,不断重复十数遍之后,小破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终于抬起头,脸上出现疲倦神色,而瞳仁不再闪烁妖异星光,说:“我上去睡一下。”然后就脱身走了。
猪哥松了口气,拍拍手,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得,还是老子去动手吧。”结果一转身,天色已经又亮堂了,辟尘正站在门口骂骂咧咧:“他妈的,翅膀是长身上的吧,怎么那么不结实,一吹就掉。”
探头出去一看,好嘛,外面怎么跟刚起了海啸似的,漫天满地积聚大量水,植物上,草地上,篱笆上,水里还有什么在扑腾?鱼和螃蟹……
更多的是一对一对巨大的蚊子翅膀,漂浮着。
辟尘你干什么了?
他还在不爽,正往外搬运清理工具,闻言没好气:“我召了一个小型飓风过来吹蚊子,谁知道这混蛋飓风过了趟海。”
敢随便过海的飓风,自然有风之辟尘去收拾。猪哥在他收拾得过于彻底之前,冲出去抢了两个大螃蟹回来,沾沾自喜地嘀咕着:“晚上可以吃蟹黄烧了。”顺手把阿落一拖,拖去了厨房。
进到了厨房,阿落立刻就精神了,把刚才经历的怪事都丢到了脑后,自然而然伸手拿刀,在两只螃蟹背上敲敲,翻过来看看,嘴里念念有词:“海蟹不香,不过够新鲜,做点什么吃好呢……”
猪哥倚在一边,眼神饶有兴趣地放在阿落的手腕上。
那双纤弱无力的手,拿的是厨房里最重的一把刀,辟尘平时斩切大块骨头用的,普通人不要说挥舞起来,连拿都需要两只手。
就是这把刀,在阿落手里,似毫无重量,由他臂指使,正在给螃蟹去壳,剔肉,剜黄。完整的蟹壳,足,鳌,一点点被堆放在操作台上,拼凑成原形,精致如生。
猪哥悄悄走出去,告诉辟尘两件事:“第一,他的确是夜舞天,对金属有失重力影响和天生技巧;第二,他在用你的厨房。”
辟尘眼睛一瞪:“什么?”
摆出弓箭步就准备往前冲,手指间隐约传来微型风暴的呼啸声,猪哥赶紧一伸手把它拦下来:“没动火,没煮菜,剥剥螃蟹而已。”
看犀牛脸色缓和,他打蛇随棍上:“你当一线厨师也够久了,该享受一下厨务总监的待遇了。喏,那个现成是个下手,基本功还不错。”
绩效评估效果来得刚好,辟尘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个理由可以接受,反问一句:“基本功真的不错?”
对方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蟹粉小笼包这会儿都该蒸上了吧。”
揭过厨房风波,辟尘埋头刷门廊上粘着的蚊子翅膀,闷闷问一句:“小破怎么样?”
猪哥叹口气:“不大好。”
他向后看看屋子内,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场,接着说:“暗黑三界的来访频率一年比一年高,他就越来越容易被惊动,虽说咱们教化有功,不过你都知道啦,后天教育和先天本能的影响力,压根就不是一个档次。”
苦起一张脸他搭住辟尘的肩膀:“这样下去不行啊,我们就算搬家到北极,那里还有冰鬼鱼候着不是。”
辟尘没他那么容易忧郁,一根筋绷到底,勇敢地说:“没事,我用重尘包……”
一头很冷静的犀牛咬牙切齿,状况还是相当可怕的,尤其是他在发出相当致命的威胁,说道:“谁来骚扰咱们,我就把谁包成五月五的粽子。”
一把推开猪哥进去了,后者耸耸肩:“我支持你,不过这粽子我可不吃。”
小破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起身了,到楼下的时候,茶几上放了一碟非常精巧的蟹粉小笼包,其他三个人围着这笼包子。辟尘差不多要拿出一把放大镜来,每个包子的皱褶好像都要细细看上一遍。小破挨着他坐下,随手拿了一个丢进嘴里:“嗯。”
眉毛一挑,批评说:“辟尘,你手艺退步了。”
要不是忍了忍,眼看就要把包子吐出来:“馅粗了,有渣。”
猪哥一副忍笑的模样,很显然是假做同情地关心:“粗了?有多粗?”
小破给出一个很精准的答案:“百分之三左右。再粗我就不吃了。”
辟尘八风不动,眉毛一挑,露出极不易察觉的得意表情,又引来猪哥苦口婆心:“辟尘啊,这样不好啊,以后小破出门去,他能吃什么,粗百分之三他都要挑剔,那还不得天天飞回家来吃饭啊,将来会有空中管制的!”
听到这里阿落要插话了:“小破会飞?”
辟尘对这番话不以为然,仍然保持他那微妙的欣然之色,因为心情好,倒答了阿落一声:“有什么奇怪,你也会飞。”
六双眼睛都放在阿落身上,很期待他会突然翩翩起舞,好似蝴蝶。阿落却闷着,屁股与沙发之间零距离,半点没有要生离死别的迹象。
他对其他人的注视有点不习惯,小心翼翼地张望一下,说:“什么?”
猪哥懒得跟他废话,走进厨房一趟,又走出来,请示说:“辟尘,能不能用一下你最大那口锅。”
最大那口锅,直径一百三十公分,以家用来说,的确相当之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猪哥把锅平端过来,另一只手把阿落一提,轻轻放在了锅的中间,说:“抓住锅耳。”
阿落深觉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而行,之后就见猪哥把手一松。
“咚!”
传来一声巨响。
犀牛惨叫一声:“我的锅……”
扑上去从地上拎起那口锅,左看右看,还好该锅质量过关,没有四分五裂,倒是阿落吓得不轻,脸色惨白,眼睛一眨一眨的,差点没背过气来。
猪哥诧异地“呃”了一声:“判断失误?”
他向小破比划:“理论上,夜舞天可以通过身体接触让这口锅失重,然后把它载起来,跟飞毯一样。飞毯你见过吧?什么,你只见过扫把?哦,那个原理不一样。”
小破摇摇头:“老爹,你为什么一定要装作懂得科学呢。”
他过去把阿落扶起来,阿落的身体极冷,胸口却传来非常非常剧烈的心脏跳动声。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阿落死死抓住他,口角翕动,极难受一般,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好像不大对,叫我爸爸来接我吧。”
安接到电话之前,正在城南的一处豪宅修剪草坪。
这所房子空置了很多年,最近才被人买下来,进行了彻底的翻修和内部装饰之后,请了安来整治花园。他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清理杂草丛生的地面。
废弃经年的土地里,昆虫自然而然繁衍昌盛,许多蟋蟀、蚂蚁、瓢虫、螳螂、蚱蜢,忙忙碌碌,来来往往。当割草机呼啸的齿锋掠过,他甚至能够听到那一个世界里惊慌的喧嚣,但他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比如说,东北角上那个蚂蚁窝,两三分钟内好像变大了一点。
或者不止是一点,是很多。
或者不止是很多,干脆是很多倍。
那个灰黑色的蚂蚁窝在神奇地膨胀,内部传来沉闷的开裂声,许多蚂蚁在表面上爬动,每爬多一圈,它们的外形就在安的眼里清晰了许多。当终于有一只蚂蚁剽悍地挡住了割草机的去路,并且在被碾成两段以前,成功咬破了机器的车胎时,安才不得不相信,这些蚂蚁的体积,已经大到了对人类生命安全构成绝对威胁的程度。
他跳下割草机,立刻有一群蚂蚁,按照平时和苍蝇蚊子屎壳郎打架的阵势,成群结队拥上来,黑黝黝的,个头看上去好不惊人,更惊人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它们都还在不歇气地膨胀。这些平时只会叼叼馒头渣,肉都很少有机会碰到的朋友,没有五官的头部,竟然显示出一种奇异的邪恶暴戾。
安就手抽出放在割草机方向盘下的大剪刀,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大门外走去,那里有他的车。一堵由蚂蚁肚子组成的铜墙铁壁迎面而来,安轻灵地跃起来,剪刀在空中挥舞过一道简洁的弧线,两个巨大的蚂蚁头颅滚落在地。其他退了一退,字典里没有找到畏缩或恐惧的词条,便如旧逼了上来。
安稍让了一下,解开工作服的一颗扣子,忽然觉得豪情万千——这感觉真奇怪,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甚至没有和街上的土流氓打过架,就算后者把啤酒瓶砸到他脑门上。有了阿落以后,他的生命存在,有了另一种托付和价值,绝不应该被任何无关紧要的小麻烦影响。
他盯住眼前的蚂蚁——茁壮啊,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但体积不代表什么,不代表力量,更不代表速度。
当速度足够快的时候,死亡合作愉快,也就来得有效率些。
五分钟后,安撂下一地的蚂蚁尸体,抓起自己的外套,迅速冲出花园。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接到了小破的电话,随之方向盘一转,开往朱家。他不会发现在湛蓝颜色的高空,有一道奇异的光圈一直明灭,有声音在高处喃喃:“这么强悍的人类,大人一定会喜欢……”
而在他身后,一小时之内,跟随蚂蚁成长起来的,还有无数理应蜗居于草坪之下、土地之中的昆虫。它们虎视眈眈逡巡周围,然后以它们一惯的散漫作风,乱纷纷爬出了花园,踏上人类的街道。
安一头冲进朱家,首先看到阿落兴高采烈地在和小破打游戏,毫发无损,也没有奄奄一息,心头落下一块大石。肩膀忽然给人一拍,他本能将身体一侧,心头闪电般计算过来那只手的来势,力量,角度,估计可以在令人无法察觉的范围内滑开对方的接触,但是肩膀终于还是被拍到,而且来者还有点诧异地唔了一声,分明察觉到了他的化解。
安转过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友好到无以复加,对他摇摇手:“阿落的爸爸?你好你好,我是小破的爹。嘿嘿。”
为什么要傻笑两声,原因不明。他把安扯到一边,悄悄问:“阿落是不是你亲生的?”
安注视了他足足一分钟,决定信任他:“不是,是我收养的。”
猪哥对收养两个字很敏感:“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安很肯定地回答:“自愿的。”
猪哥凑近他的耳朵,很羡慕地用气声对他说:“我儿子也是收养的,不过我是被迫的。”
他声音已经如此之低,要不是安耳力惊人,根本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但就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非常惊人的“当啷”一声在猪哥的后脑勺响起,地上跌落一只煎蛋平底锅,正是临空砸脑之凶器。猪哥被打了一个鞠躬九十度,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胡说八道是要遭天谴的。”
猪哥哎呀哎呀地摸着自己的头,吼了一声作为辩白:“我又没说我不愿意。”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安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参加养父母同心联谊会的。他走过去探视阿落,抚摸儿子的额角,轻声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阿落惨叫一声,这是被小破在电视游戏里KO了,放下操纵杆望向父亲:“爸爸,我刚才心很痛,但是现在又没事了。”
安脸上一丝相当明显的惊慌失措掠过,尽落在一旁的猪哥眼里。他慢慢地问:“阿落的心脏不大好吗?”
安直起腰来,手还放在儿子的头发上,温柔地抚弄着,沉吟一下,示意猪哥和他一起走到旁边去。
“说起来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我也不敢希望你会真的接受。”
猪哥嘴角一牵,露出神秘的微笑,居然用英文说:“We'll See”。
他拍拍安的肩膀:“尽管说吧,我神经很坚强,什么都顶得住。”
秉承一向的谨慎,安还向厨房里张望一下,猪哥立刻安慰他:“那个更坚强,不但顶得住,简直可以直接弹开。”
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阿落,本来是没有心的。”
十六年前,从育婴房走出来,那柔弱的婴儿头颅依靠在他手臂上,沁出一点点的暖。生命如此奇妙,悬在天堂和地狱的两端,蕴含着无限可能。
安——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恺撒。在带着婴儿逃亡到安全地之后,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这个不大哭,不大闹,根本就很少出声的孩子,居然没有心跳。
只有死人的心才不会跳,但这个孩子好端端地活着,虽然有不少怪习惯。比如说不喜欢黑暗,在没有光的地方会表现得很躁动;比如说偏爱金属的玩具,对其他质地的东西都嗤之以鼻;比如什么都吃,但是吃得很少,却没有任何不健康的症状。
无论如何他都是活的。
再三确定阿落的心脏的确没有任何动作和反应以后,安决定探询一个究竟。
在阿落长到足够承受开胸手术的年纪之后,有一天他潜入当地最好的医院,私自使用了医院里的手术室。
手术刀切开,他看到一个空荡荡的胸膛。
在心脏应该存在的地方,是彻底的虚无,而其他内脏,却突兀而强健地运作着,仿佛没有心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愣了数分钟之后,安下了一个决定。这决定是对还是错,在之后的十数年里,一直是困扰他的问题。
他帮阿落移植了心脏。
以他自第比斯修炼得来的精湛医术,以他杀手生涯中对人体的无上洞悉,以他非凡无畏乃至凶狠的勇气。
填补了阿落天生而来的虚空。
这是不是违背了上帝的意旨,无人可以解答。
直到今日。
猪哥听完他的叙述,波澜不惊。之后问:“移植心脏之后,阿落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安想了想:“不明显。那时候他还很小。”
再想想,补充一句:“应该脾气变好了。以前都很暴躁,比如把他一个人放在黑暗中,就大叫大动,会弄坏很多东西。”
他爱怜的眼光散发着浓厚感情,不断望向坐在那边大呼酣战的阿落:“现在很乖,长大后身体差了很多,不时会晕倒,简直不敢让他独处。”摇摇头,又接着说:“他住校,必须住单间。实话说,我比孩子去打仗的父母还揪心。”
这样是好还是坏?大多数时候大多数父母,对孩子的希望,不过是要他健康平安,NO NEWS IS GOOD NEWS,正正常常就好。
给海伦的妈妈选,是要海伦身残志坚,天下无人不识君;还是要上帝赐予奇迹,得到正常视力,一辈子默默无闻?
同样的问题给安选,他一定选后者。
两个男人默默注视两个男孩。从后者身上看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
两个孩子为了一个回合的胜负在游戏里大打出手,伴随大幅度的身体动作以及大呼小叫。
“阿落很活泼。”猪哥慢慢说。
安露出迷惑的神情,良久摇摇头:“我很少见他这样。”
接着又纠正自己:“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在得到一颗正常的心脏之后,他文弱、安静、胆小,是完美的被欺负对象。常常微笑,却很少说话。
“你确定我们是在描述同一个孩子吗?”猪哥说,“他文弱、安静、胆小,容易被欺负,可是他却敢扑到小破身上,两个人扭成一团,一边大叫‘不公平,你偷袭我,不公平……’”安耸耸肩:“大概,他们是朋友吧。”
做朋友的,无论谁强谁弱,都该有足够的底气互相给一拳的吧。哪怕不小心打肿了脸,对方也只是笑一笑吧。
因为那一拳打在你身上,所表示的并不是力量,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你给我这样近的位置,可以毫不费力就接触到你,不担心误会和冲突。
猪哥点点头:“这个想法很好。”
他四处看了看:“但是不要被老狐狸或者辟尘听到,否则我会被打成一个粽子还不能上诉。”
这样赞同过后,他却沉默下来,不错眼地看着那两个玩得兴致勃勃的孩子。阿落看起来很精神,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偶尔瞥一眼过来,精光四射,病态一毫都无。而更引起猪哥注意的是,他本来极瘦弱,简直弱不禁风的身体,似乎在变得结实,皮肤下无声无息发生着一场革命,每一滴无用的脂肪,都在自我重组成强悍的肌肉,蕴涵巨大力量。安走过去叫儿子:“我们该回家了。”
他脑子里浮现出那窝巨大的蚂蚁,感觉非常不安:“今天天气很不好,我们该早点回去。”他已经得知了学校格斗甄选的消息,因此并不准备送阿落回去上学:“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假的,来吧,阿落。”
在等待儿子穿外套的时候,他问猪哥:“你们小破准备参加格斗甄选吗?”
猪哥摇摇头:“他也不会参加。”
两个人异口同声:“安全起见。”
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见。
走过朱家的小草坪,安无意识地停下来,俯身看了看,草地上散落着许多小鱼和海草,还散发着新鲜海水的腥味。这现象让他大惑不解,在迷惘了一阵过后,他觉得应该和自己新交的朋友共享一点信息,因此告诉送他们出来的猪哥:“我刚才发现很多巨大的蚂蚁,你们草地上不知道有没有,出门小心一点。”
发动车子离去,他没有发现身后的人脸色大变。
“蚂蚁?是来找我的吗?”小破收拾好了游戏机,跟了出来。
猪哥抱住他的肩膀,下巴放在他头发上轻轻一碰,微笑着:“我想不是。蚂蚁找你干吗,你又不是白饭。”
眯缝眼看着远去的那辆旧福特,他压抑住自己不安的心情,却仍然被天生敏锐的小破捕捉住:“爹,你不舒服吗?”
十六岁的孩子,穿着校服,像永远要在身边呆下去。度过青春期,开始叛逆、成长、成熟、结婚、有孩子、烦恼、平庸、生病,让你不断担心,争夺遗产,在你死去的时候痛哭,每年清明为你上坟。
那是可以想象的最完美生活,而猪哥清楚知道突如其来的结局就在时间荒野的某个转角等着。他无能为力。
因此他必须保持微笑,享受这一刻小破关切的神情,刻意忽略点滴不祥蓝光,持续闪耀过他和气的眼睛。
“我没事,就是饿了。说了让你请女同学回来做客的,现在好了,请个半大小子,吃掉我的糯米卷。天哪……”
听他坐在那里对糯米卷的失踪发表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的国民通告讲话之后,小破终于不耐烦地径自走开。他的脚步声刚在楼梯上消失,辟尘就进来,不声不响地放了一碟新鲜出炉的糯米卷在桌上,阴郁地说:“许多不属于非人族类的生物在莫名变异,什么东西出了点岔子。”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个城市开始变得活像一个游戏的背景。如果从高空俯瞰,可以悉数获取细节。无数平素谨慎生活在各自地界的生物,从地底或丛林中纷纷涌出。由于某种奇异力量的眷顾,它们的爪子,坚硬的下腭,翅膀,都以成百上千倍的程度膨大。更可怕的是,即使是向来不理人间世事,只对粪球情有独钟的屎壳郎,也忽然富有攻击性,四处疯狂地报复社会——到底它觉得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产生的屎,是太多呢还是不够多呢?
巨大昆虫攻击人类的新闻很快成为所有媒体争相报道,以及人们口耳相传的主要内容,其可怕程度不断升级。传说很多人在遭遇攻击后昏迷,医生发现他们的脉搏、心跳、呼吸,一切生命指征都很正常,但是无法醒来。验血结果表明,他们的血液成分在缓慢地发生变化,最后到底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状态,还没有办法断言。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而不合常理。
“猎人联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猪哥关掉电视,也关掉和猎人联盟单线联系的通讯器。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还出溜下去两寸,掰手指:“蚊子,螳螂,天牛,臭虫……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抬起头来对着厨房喊一嗓子:“辟尘,暗黑三界,有知了不?”
不等辟尘回答,就开始摇头叹气:“连知了都咬人,这什么世道。”
两道黑黑的眉毛打成一个老大的结,阳光明媚的一个小伙子愁成这样,看起来真惨不忍睹。辟尘丝毫不寄予同情,出来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你,要不自己出去搞定这码事,要不叫人出去搞定这码事。”
犀牛不怒则已,一怒眼睛就很大,猪哥看得心里好寒:“找谁?别说你要去,你这几年,连买菜都上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的以为我非法拘禁你。”
辟尘翻翻眼睛:“你倒试试看,我一龙卷风吹松你的皮。我不乐意出去行不行!”
猪哥笑嘻嘻:“行啦行啦,知道你们家里人逮你回去当领导,避避风头再说吧。”然后起身去换鞋子,还一边哼歌儿,大意是我王老五,奋起神威,这就要重出江湖。换到一半,肩膀上神不知鬼不觉,忽然多了一只老鼠。
他还是继续换,一边和老鼠聊天:“小米,你老婆恢复得还好吧。坐月子很重要的,千万别放她去洗澡啊。什么,有洁癖,有洁癖也不行,老了会关节痛。”
那只老鼠听他产科也懂,眼睛都发直,晃晃头清醒过来,两只小爪子拉住猪哥耳朵,一阵乱摇,后者哎哟哎哟呼痛:“小米你干吗?”
辟尘过来观察了一下,显然比猪哥智商要高,很快就充当了翻译的角色:“小米的意思是,你乖乖坐着,他出去走一趟。”
人家奋勇出手,帮他分忧,猪哥不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露出警惕之色:“小米,给我几折?你在江湖上,情报售价可贵死人。”
小米理都不理它,小身子一跃,像幻影一样消失在空气中。
非人世界里最盛名卓著的老鼠天师,只要它愿意,一切情报都在空气中开放透明,包月任看,无限更新。
既然他出动了,辟尘就觉得比较放心,事实上,他毫不关心这个城市要沦陷在什么前途里,最大的麻烦无非是搬家。但他有自己要守护、珍视,以及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去挽留的东西。猪哥走过去搂住他肩膀,安慰:“放心,没小破什么事。”
他难得严肃:“只要我们在,小破就没什么事。”
想想补充一句:“最多就转校嘛,反正咱们去哪里都没关系,咱搬去新几内亚上高中。”
空气中回荡着他意气风发的号叫声:“食人酋长,把私房钱都拿出来投身教育事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