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致力一直在暗暗地注意林黛芳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为她担心,怕她的情绪受到影响,但每次看到她,都看不出一点苦恼和烦躁的迹象,说明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林黛芳,余致力便不由得放下心来。
就在这天晚上,韩英哲兴冲冲地打来电话,说是要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他无法推托,便到了韩英哲指定的茶楼。那个女孩是莫城本地人,白白净净的,长得还不错,在一家超市工作,业余学习日语。韩英哲介绍说她叫何珊珊。余致力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姗姗小姐”那个典故来,不由得会心一笑。女孩是个直性子,问他笑什么?余致力连忙收住笑容,灵机一动,说他有个表妹也叫姗姗,她的是姗姗来迟的姗,不知你的是哪个字?女孩告诉余致力,她是珊瑚的珊。
“还是你的这个珊字好。”余致力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女孩听韩英哲说余致力在省公安厅上班,眼睛里便闪出一道道亮晶晶的光芒来。直到后来,余致力如实地告诉她,他目前只是在公安厅的一个处室帮忙,现在还不是公务员,也不是警察。女孩的眼睛在一刹那间黯淡下去,想了想,认真地说,那你就是个临时工,顶多算个招聘人员。余致力也想了想,也认真地说,那确实。女孩不再说话,不停地剪着指甲或做一些别的事情,没有多久,她就借口家里有事,同余致力和韩英哲“鲨油啦啦”了。
等那个女孩走后,韩英哲恨铁不成钢地骂着余致力,怪他心眼太实:“你说你在公安厅上班就行了,说那么多干什么,这下好了,把人家吓走了。”余致力傻笑道:“我总不能骗她不,我不想撒谎。”韩英哲摇摇头,也笑了起来:“真拿你没办法,但我告诉你,在社会上混,必要的时候,你还是要学会撒谎,特别是善意的谎言。”
处里又有了活动,这个活动安排在周末,是早就定下来的。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人们互相转告,林黛芳故意当着余致力的面,跟老董提起活动的事,老董愣了一下,连忙笑着点头说,当然一起去。
二十四处的人坐着两部车子开出厅机关的大门,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车,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精致的笑脸,尔后,这张脸消失在缓缓升起的车窗后面。车子发动了,二十四处的两辆车子紧紧地跟在那辆黑色的奥迪后面,向前开。
开奥迪车的人叫常志勇,他五年前一气之下从二十四处停薪留职,成为黄土街的一名书商。那一年,他和戴名世一同竞争副处长的职位,本来常志勇是志在必得的,几个领导都事先找他谈了话,悄悄地向他透露了升职的消息,其中当然包括处长老董。老董甚至曾经多次暗示常志勇,只要他好好干,在不久的将来,他这个处长的位置也将是他常志勇的。
当时,常志勇的升职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那东风就是人事部门的一纸红头文件,结果却意外地败北于戴名世之手。在二十四处,戴名世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提升正科级还不满三年,无论是个人能力、工作成绩,还是社会关系,都不能与常志勇同日而语。常志勇根本就没有把戴名世当成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的妻子提醒他要警惕戴名世,说咬人的狗不叫。他当时根本没有把妻子的话放在心上,想不到他后来真的就被戴名世咬了一口,而且还是致命的。
三辆车子先后在市郊的几幢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前停下。这是莫城机场附近一个叫沁园春度假村的地方。常志勇下了车,微笑着欢迎久违了的二十四处的同事们,热情地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好。
今天是常志勇请客。二十四处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一天,常志勇恨二十四处,这是谁都知道的。
餐厅设在三号楼。三号楼的建筑风格有点像20世纪的俄罗斯建筑,大理石的拱门前蹲着两个典型的中国石狮。在一个穿着礼服的漂亮女孩的带领下,他们穿过雪白的长廊,来到一个叫渔家傲的包厢。这是一个巨大的包厢,进去时给人空空荡荡的感觉。靠墙边摆着两组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台屏幕巨大的液晶电视。中央是一个大的圆桌,常志勇先安排老董在贵宾席上就座,几番谦让,就基本上按照某种规矩坐了下来。常志勇坐在老董左首,戴名世坐在老董右边,陈钢挨着常志勇坐着。剩下的人按部就班,一一坐下。
余致力最后一个坐下来,他的位子就在包厢门口,是个上菜的地方。
常志勇的工作关系虽然还在二十四处,还是二十四处的人,但自从他下海做生意后,他的脚就再没有踏入二十四处的门槛。下海的这几年,他只和林黛芳一个人保持联系。二十四处的人通过她知道了常志勇的一些近况,比如他在做什么生意,发了财没有?小日子过得怎么样?同样,常志勇也是通过她,知道了二十四处近年来发生的一些人事,比如谁升迁了,谁出了什么状况,又来了什么新人?如此等等。
就在上个月,常志勇和林黛芳一起喝茶时,林黛芳突然说起二十四处的老同事们很想念他,特别是处长老董,说二十四处还是他常志勇的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希望他回家看看。在外漂泊多年的常志勇听了这话眼睛都湿润了,随口说,他也很想念以前的生活,最近几次做梦都梦到了二十四处。
菜上来了。第一道菜是大盆鱼,盆子大得像个洗澡盆,里面是一条十五六斤重的雄鱼,菜名叫“霸王别姬”,用大红椒和酸霉干菜烹制,不用尝,就感觉到是一道美味。
常志勇首先站了起来,先从老董开始,每个人都敬了一杯酒,常志勇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脸上便泛起了红晕。这几年,常志勇的酒量大增,感觉皮肤黑了不少,身体却比以前壮实多了。在二十四处的兄弟姐妹们面前,他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大哥,给人亲切沉稳的感觉。见常志勇敬了酒,那些能喝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向常志勇敬酒。酒是润滑剂,往往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最初的陌生和尴尬一下子烟消云散。他们都在这时产生了幻觉,一切还和从前一样,常志勇从来没有离开过二十四处,二十四处也从来没有失去过常志勇。
和往常一样,他们又做起了“课题”,以助酒兴。这是二十四处的酒桌文化,每个人都可参与进来。能喝酒的人参与进来后,喝得会更尽兴,不能喝酒的人,也能充分表现自己的智商和口才。据说,现在已经影响到全厅各处,成了全厅酒桌文化的主打节目。这次,副处长戴名世竟然自告奋勇,破天荒地第一次担任了出课题的重任。
戴名世出的题目是少女和少妇的区别。
“好啊好啊,这个课题好。”在座的男同胞们纷纷起来叫好,“既卫生,又环保。”
“好什么好,你们这些臭男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在座的女同胞们纷纷抗议,不过她们的抗议也仅仅限于表面,她们笑着闹着,巴不得他们快说。
“我先来,算是抛砖引玉,”戴名世笑着,胸有成竹地说,“少女是煤油灯,风一吹就灭。少妇是野火,风越吹越大。”
“不错不错,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常总也来一个吧。”
“你们是知道的,这个我不行,我是个大老粗,打打杀杀还行,哪像你们这些秀才文采斐然,张口就来。”常志勇笑着站起来,端起酒杯伸到戴名世的面前,和他碰了一个。
“你就别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满腹的锦绣文章。”
“少女是面条,越扯越长。少妇是香烟,越抽越短。”常志勇在众人的催促之下,也是脱口而出。
“还说不会呢?真是满肚子坏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宋清如笑着站起来,敬了常志勇一杯酒。
“有意思有意思,我也来一个。”副处长陈钢说,“少女是素菜,吃起来清新爽口。少妇是荤菜,吃起来满嘴流油。”
接下来,季声瑜、李明道他们也分别来了一个。但一个比一个粗俗、难听。
“嘻嘻,真的是恶心死了,何生亮你是诗人,来个高雅一点的。”林黛芳端着酒杯站起来,笑着说。
“好吧,那我也来一个。”何生亮略加思索,说,“少女是美酒,令人如痴如醉。少妇是美景,使人流连忘返。”
“这还差不多,毕竟是个诗人,还算是说了一句人话。”宋清如、林黛芳和叶小青她们齐齐笑着,一起向何生亮敬酒。
“余致力你也来一个吧。”叶小青突然说。
余致力没有想到会有人点他的将,脸一下就红了,连忙说:“我不会,真的不会。”
他一直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为他们张口就来的才华感到佩服,心想要不是久经沙场,是很难训练出如此敏捷的才思,看来,要想打进这支革命队伍,还得虚心向他们学习。
一开始,余致力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观众,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他身边的人们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他们的眼中,他肯定什么都不是,他们根本就无视他的存在。但令他庆幸的是,活了二十多年,他终于感知到了还有这样一个世界的存在。而这个世界,正在遥远的地方向他招手,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就在这时,一个女服务员来上菜了,那是一个很大的汤钵,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汤,年轻的女服务员用双手吃力地捧着,从余致力的肩膀上越过。就在这时,正好有人向余致力敬酒,他的屁股离开了椅子,肩膀向上耸起,准备站起来回敬,女服务员来不及阻止,只是发出一声惊叫,而余致力浑然不觉。就在这个危急时刻,站在他旁边的林黛芳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余致力的肩膀。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有多么危险,要不是林黛芳眼疾手快,笨手笨脚的他肯定会把那钵汤菜撞翻,后果不堪设想。
余致力悄悄地对林黛芳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最后的一道菜上来时,有人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原来上的是天鹅肉。每人一份,像牛排那么大小的一块,也是煎烤的,颜色看上去红润、新鲜,要用刀叉来食用。常志勇解释说,是家天鹅,不是野天鹅,不属于保护动物,各位放心食用,而且,饲养的家天鹅肉其实比野天鹅的肉质更细腻、鲜美。
常志勇话音未落,就有人鸡蛋里挑骨头——这个挑骨头的人竟然是戴名世。
“都说野的比家的好,什么鸡呀鱼呀肉就不说了,连鸡蛋都是土的好,你凭什么说家天鹅要比野天鹅好吃?”五年来,这是戴名世主动和常志勇说的第一句话。
“你尝一下就知道了。”常志勇笑着说。
“是吗?”戴名世用刀叉切下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品尝。
“怎么样?”
“还真不错,你说的不假,肉质果然细腻、鲜美。”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常志勇仍然笑着。
“但是,我没有吃过野天鹅肉,说不定味道会更好?”
“不可能,”常志勇用刀叉叉着一小块天鹅肉,举在眼前晃动,“我是吃过的,野天鹅肉的肉质粗糙,略带酸味,可难吃了。”
“是吗?”戴名世顺口说道。
“信不信由你。”常志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