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领导正在讲话。从麦克风中传出的声波和电流,嗡嗡嗡的,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就像一群黑压压的蚊子,一起朝她涌来,她感觉到一种即将被叮咬的危险,便条件反射似的缩起了身子。她可不想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用一种看珍稀动物的眼神。无论如何,她必须迅速地找到组织,经验告诉她,人只有淹没在自己的组织里,才最安全。而现在,她的眼前仿佛一团漆黑,就像在大海里捞针,显得那么茫然和无助。
林黛芳所在的处室是宣传处,在厅里的排列序号是二十四。无论是领导还是科员,他们都习惯把自己所在的处室叫二十四处,而不是宣传处。
在台上讲话的是常务副厅长曾光宁。他声音洪亮,言简意赅,一般的讲话都不用稿子,讲话的内容丁是丁、卯是卯,逻辑性很强,同时也极具煽动性,可谓雷声大,雨点也不小。在公安厅一千多号干部的眼中,曾光宁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一不二,一身霸气,下面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曾副厅长讲的是有关整顿厅机关内务和加强个人素质的问题。他说,有些女警察上班时常不穿警服,而且穿着暴露,戴着钻戒、项链、耳环、金手链,本人就有幸看到过,据说有的还像宠物狗一样戴着项圈,但本人没亲眼看到过,不知是否属实。我现在要说的是,要想干警察,最好别在上班时搞这些东西,想搞这些东西,就在下班时搞,在家里搞,本人无权干涉女人爱美的权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人也不例外。
就在这个时候,林黛芳看到前排一个人头晃了一下——是副处长陈钢。想不到,今天二十四处竟然被安排在前面就座,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林黛芳开过无数次大会了,他们处从来都是被安排在四十排以后,这说明了二十四处在厅里的地位之低下。陈钢曾戏言:“如果公安厅是一支部队,咱们二十四处就等于是个炊事班,不能打仗,不过是养养猪、种种菜、做做饭的角色。”陈钢的调侃立刻在二十四处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林黛芳躬着身子从右边慢慢地移到了左边,很快,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终于找到组织了,就在她瞄准一个空位走过去时,一个低沉而又威严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耳边炸响。
“对不起,我要讲一句题外话,”是常务副厅长曾光宁的声音,他说,“请那位迟到的小姐同志不要挤进挤出的好吗,委屈一下,既然姗姗来迟,就靠墙边站着吧。”
林黛芳知道曾光宁说的是自己,脑袋嗡地一响,刹那间脸热耳热,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朝主席台上看了一眼。这个公安厅的最高首脑正望着她,并用手指远远地指着她说:“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个姓李的老师,为人特别严格,迟到的学生,都只能站在教室边上听课,我小时候特调皮,经常享受这种待遇,今天我想请那位姗姗来迟的小姐同志也享受一下我儿时的待遇,不知大家是否有意见?”
曾副厅长话音未落,会议厅里顿时发出了哄堂大笑,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林黛芳投射过来。她向后退到墙边,挺直身子,满脸通红地靠墙站着。林黛芳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感到很是难为情,她委屈地低下头,心想这个曾副厅长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曾光宁讲完话,说政法委还有一个会议在等着他,就匆匆离开了。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到政法委开会,公安厅的人都知道,曾光宁不喜欢开会,特别不喜欢听那种冗长的报告。有一次,主管宣传和培训的武副厅长讲话,因为又漫长又乏味,听着听着,他竟然睡着了,还发出一阵轻鼾。惹得台下上千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武副厅长见状,连忙解释道,曾副厅长日理万机,昨晚为了工作几乎忙了一个通宵,希望大家理解和支持。哪知老武话音未落,曾光宁突然睁开眼睛,伸了一个懒腰说,武副厅长说得不错,本人昨晚确实熬了夜,但不是为了工作,而是接连看了两场球赛,眼睛现在都还是红的,对不起,下不为例,曾光宁边说边揉了下眼睛。听了曾副厅长的这番话,人们大眼瞪小眼,一时了无声息。
曾光宁走后,舞台就是武副厅长的了。他是麻原县人,在厅机关算是老牌知识分子,但老武天生语感不好,一句普通话也不会讲,做报告像念天书。他在北京念了四年大学,然后又在莫城工作了大半辈子,仍然还是一口地道的土话,就像牛叫一样,相信除了他的老乡,台下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听得懂。武副厅长的讲话冗长之极,都是一些平淡无奇的老话套话,而他的经历却颇具传奇色彩。他曾经在一个星期之内连升四级,简直比坐火箭还快。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科长,他的高升主要是因为他有高学历。当时公安厅机关有高学历的工作人员凤毛麟角,国家改革开放之后,机关面临第一次改革,大量吸纳知识分子参政议政,老武正好赶上了这个机会,从科长到副处长,再到处长、副厅长,竟然只用了一个星期。现在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在那个求贤若渴的时代,却真的不算什么,在别的省份,据说还有人一天就连升了四级的。
最好笑的是,那天武副厅长接到任命书后,也谈不上欣喜若狂,他谁也没有通知,下班后,照样推了那辆全身都响、唯有铃铛不响的永久牌载重单车就走。刚刚骑出公安厅的大门,就被司机老李给拦住了。老李把武副厅长拉到一辆黑色的小车边上,一脸恭敬地请领导上车。武副厅长当然不肯上车,说自己下班回家,又不是公干,上什么车。老李耐心地向武副厅长解释道,从今以后,这就是您的专车,您的“坐骑”了,我就是您的“马夫”。老李是一个幽默的退役军人,但武副厅长不是个幽默的知识分子,执意不肯上车。后来,老李开始请求武副厅长,就差给他跪下了,生性善良从不为难别人的武副厅长只好上了车。但车子没有开出多远,武副厅长突然大呼停车,喊道,我的单车我的单车!老李只好停下车,把武副厅长的那辆破单车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
大厅继续响着武副厅长那无比乏味而又漫长的讲话。他的讲话分三部分,第一是向孔繁森同志学习,要像当年学习雷锋、学习焦裕禄一样,作为领导干部的楷模大力开展学习。第二是科教兴国,提高全民族的科技文化素质,把经济建设转移到依靠科技进步和提高劳动者素质的轨道上来,加速实现国家的繁荣昌盛。第三是搞好扶贫工作,进一步统一思想认识,加大扶贫力度,定点挂钩扶贫。坐在下面开会的人们,有的在剪指甲,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看BP机上的信息,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人干脆打起了瞌睡。
林黛芳开始还站得笔直,站久了就马虎起来,把身子靠在墙上,也掏出一把指甲剪来,这是处长老董从欧洲国家旅游回来时带来的礼物,挺精致的,处里每个人都有一把,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应付开大会用的。站在墙边的林黛芳侧着身子修理起了指甲。
会议在中午十二时准时结束,中午有人请吃饭,二十四处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机关。
林黛芳走出机关时,突然想起余致力来,没有一个人说要喊他一起吃饭,不就吃个饭吗,她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怕被人误会。而且刚刚被曾副厅长点名罚站,她不想多事,不过她心里还是不舒服,觉得他们也太不近人情了。
酒店就在离公安厅不远的地方,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们尽量分散着行走。最近公安厅机关内务整顿得厉害,其中有一条就是,除了执行公务,任何警用车辆都不能长时间停留在娱乐场所和餐馆门口,被督察发现将给予违纪处分。于是,他们只好选择就近的餐馆。走在最前面的是处长老董和协理员王秀珍。老董心情不好,走路就会很快,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二十四处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五十多岁的王秀珍本来是跟着他一起走的,见跟不上他,就干脆放慢了脚步,和落在他身后的季声瑜边走边聊。在他们后面二三十米远的是副处长陈钢和戴名世,再后面是林黛芳、宋清如和叶小青——二十四处的三位美女,叶小青总是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而林黛芳则满腹心事,一声不吭。稀稀拉拉地落在她们身后的,是何生亮、李明道,还有处里的其他人。
老董第一个来到酒店,他一进包厢就一屁股坐在了一张米黄色的真皮沙发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把自己显得衰老、臃肿的身体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开来,然后缓缓地闭上眼。这几天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上个星期审计处处长老白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最近厅里要搞一次很严格的财务规范大检查,要二十四处做一下准备。老董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就蔫巴了。两年前,二十四处挪用过一笔公款,差不多以高利贷的方式借给了一个姓李的生意人,但他一直赖着不还。“要是审计处查出了那笔钱,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提前退休。”老董想。
这几天,李老板就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一直联系不上,老董急了,还专门召开了处务会议,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钻山打洞地寻找李老板,结果还是徒劳。就在他们几乎绝望时,老董却在昨天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在电话里,李老板像没事似的呵呵大笑,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明天中午他请客,他要和二十四处的兄弟姐妹们好好聚聚。老董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不过还是压下心中的怒火,笑着答应了他。
奸诈狡猾的李老板能不能马上还钱,还是一个未知数,老董本来心情就不好,想不到林黛芳在关键时刻又惹出事端。迟不迟到,早不迟到,偏偏让曾副厅长抓了个现形,对她本人来说可能无所谓,但叫他这个当处长的面子往哪里搁?曾副厅长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么小的事他也管!这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啊,真是倒霉透了。
就在老董胡思乱想的时候,王秀珍和季声瑜走了进来。
“怎么搞的,李老板还没来吗?”王秀珍一进来就问。
老董没有回答,王秀珍见老董没有应声,以为他是没有听到,便清了一下嗓子,准备问第二遍,季声瑜连忙拉了一下王秀珍的衣襟,示意她不要说话,王秀珍看了看气得鼻子冒烟的老董,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马闭嘴。
二十四处的人陆陆续续地进了包厢,见老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个个面面相觑,闭口噤声,各自悄没声息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各位领导久等了,刚才被几个外商缠住了,实在是脱不开身,哈哈哈,多有得罪。”
李老板人未到,声先至,听到他的声音,在包厢里等他的人们都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李老板是最后一个来到包厢的。被请的还要坐下来等请客的,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要是在平时,他们肯定早就拂袖而去了。但是,当李老板在包厢的门口出现时,老董蓦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他笑脸相迎。二十四处的人虽说每个人屁股眼里都是火,但他们见老董这个样子,便纷纷仿效,一个个在脸上挤出不明不白的微笑。
李老板身材不高,但脸盘很大,像个霜打的柿子,很白,左边脸颊上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年“摇曳”着三五根黑长的毛发,他们私下里都叫他一撮毛。他是一个建筑开发商,两年前,副处长陈钢不知在一个什么活动上认识了他,之后,他就经常打电话过来,要请陈钢和同事们吃饭,陈钢最后都不好意思推托了,就跟老董说,想不到老董欣然同意。就在那餐饭上,老董和财大气粗的李老板一见如故,后来李老板就成了二十四处的常客。
李老板每次请客都是一掷千金,毫不吝啬。他虽说是一个大老粗,却是个贼精的人,谈起生意经来总是一套一套的,今天接了这个工程,明天买下了那块地皮什么的。他在说这些时,总是轻描淡写,完全不像是在吹牛。而且他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从包里拿出某某副市长的红头批文,双手捧到老董的手上,让他过目。他就这样取得了老董他们的信任,并趁机提出,既然大家难得朋友一场,他也要给兄弟姐妹们一个赚点小钱的机会。如果二十四处有闲钱的话,不妨借给他,他随后提出一个还款还息方案,简直就和社会上的高利贷差不多。老董心动了,马上开会讨论,大家都一致举手同意。于是,二十四处就借给了李老板六十万元。
第一个季度,李老板就给二十四处的账上打来了四万元,但后来就再也看不到钱的影子了。每次找到李老板,他都拍着胸脯爽快答应,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直拖到了现在。这可不是儿戏,要是厅里知道了,那还了得。老董急了,全处的人都急了,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可他们拿这个一撮毛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被人家一撮毛抓住了要命的软肋——非法挪用公款。
一番寒暄过后,李老板和二十四处的客人一一入座。李老板和董处长坐在上首,副处长陈钢和戴名世分别挨两人坐着,其余的人才一一落座。李老板一上桌就点了两瓶茅台。老董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没有人催,便主动来了一个开场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用《增广贤文》里的话发起,尔后用言简意赅的语言阐述了这次会餐的意义,说得李老板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