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当然不能阻止老黄的行动，他现在那里是一团火，你作为下属，要是一瓢冷水泼上去的话，你就完了，相反，你也要成为一团火，把他的那团火烧得更旺，你才有可能控制那团火的大小和方向。老董进一步地说，“老黄啊，我很赞成你去开一次会，讨论一下，调研一下，先弄个调研文章出来，在内部参阅参阅，如果把这篇文章做得到位，发表出来，得到大家的认同，甚至把这个文章做成一个经典，我觉得这才是你最大的成功。”
“好你个老董，‘增广’你是真的是没有白读，说得对，我听你的。”说到高兴处，老黄的嗓门儿越来越大。
“老黄啊，这篇调研文章并不好写，还要搞成经典，就更难，你得找个笔杆子过硬的年轻人才能胜任。”老董说。
“在厅里的那些年轻人当中，我还真看不出谁的笔杆子过硬啊。”老黄焦虑地说，“老董，你说怎么办？”
“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老董心中一动，不紧不慢地说。
“二十四处真是藏龙卧虎啊，老董，快说，谁啊？”
“余致……不……”
“到底是谁，老董，你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了，是新来的吗？”
“是啊。”
“是的，他叫余致力。”老董一字一顿地说，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迷惘的，但当他完整地说出余致力的名字，他的心顿时豁然开朗起来。他一步步地把老黄引到这个道上来，为的就是一箭双雕。一为林黛芳，二为余致力。老黄关注曾锋的事情，他针对的并不是曾锋其人，他要的只是政绩，而他老董要的才是曾锋，二者各取所需。写那篇文章，肯定不是余致力一个人完成的，是集体智慧，最后还得他把关，按常理，他不能这样贸然推出他，他之所以冒险这样做，是想解决余致力的问题，要解决余致力的公务员身份，必须要老黄这个政治部主任上心才行，何况，他还出过泄密事情，没有双保险，他是无法把余致力留在自己身边的。
“余致力，是个好名字，一定是取自于孙中山先生的遗言，余致力革命凡四十年吧？”
“黄主任好学问。”
“好的，那就是他了。”
放下电话，老董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老董把余致力喊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要他陪新上任的政治部主任黄奇志到金芙区公安分局去开会，带上笔记本，认真作好会议记录，还要考虑以黄主任的名义写一篇调研文章。余致力压根也没有想到董处还会给他安排如此重要的工作。
“那好，你现在就去吧，黄主任的车就在办公楼的空坪前等你，是一部黑色的奥迪。”
余致力老远就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奥迪车。他走到车旁时，跟司机打了一个招呼。司机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西装革履的打扮，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头发也梳得溜光，他正在打电话，只是跟余致力点了点头。余致力没有看见黄主任，就打开车后门，坐了上去。
司机见余致力上了车，一下子急了，连忙挂掉电话，示意余致力坐到副驾驶座位上来。余致力一下子没有明白司机的意思，司机急了，冲他吼道：“你是新来的吧，你坐的是首长的位子，赶快坐到前面来。”
余致力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怎么知道这些啊，他还以为首长是要坐在前排的。在他的生活经验中，重要的人物都是坐在前排位子上，只有不重要的人才会缩在后面，生怕被人看见。
余致力坐在副驾驶座上，就像麻雀占了凤巢似的，很不自在。司机那咄咄逼人的神情，更令他手足无措，于是他就把目光投向窗外，装着在看什么的样子。其实他眼前一片空白，什么也没看到。突然，神情严肃的司机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原来是黄主任来了。司机躬身打开车门，微笑着请黄主任上车。余致力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一直没有回过神来，等车子都跑了老远，他才鼓起勇气，转过脸去，恭敬地和黄主任打了一声招呼。
余致力的心中充满了歉疚和自责。他觉得自己应该抢在司机的前面，下车迎接黄主任，躬身给他打开车门，请他上车。你是个什么角色啊，连最起码的老幼尊卑都不懂，今后怎么在机关里混啊，你还想出人头地，为乡下的父母增光，像你这种德行，你做得到吗？就在余致力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在内心无情地谴责自己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黄主任亲切的声音。
黄主任问余致力是哪里人，余致力告诉他之后，两个人便聊了起来。原来两个人还算是老乡，都是平州市人，只是不是一个县。黄主任简明扼要地把这次开会的目的和要求讲给余致力听，余致力点点头，表示会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件事情做好。黄主任听了很高兴，说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你是我们公安厅最厉害的笔杆子。黄主任话音未落，车子便开进了金芙区公安分局。
金芙区公安分局的局长和政委早就在门外迎接。一番寒暄之后，一行人来到会议室，通知开会的人早已到会等候，分别是政法、综治、企业、街道、高校等社会代表。这是一个很严谨的会议，程序上滴水不漏，人们发言都很踊跃，一个个滔滔不绝，大多数的发言都超过了时间，会议主持人不得不巧妙地提醒。尽管如此，最后还是有好几个摩拳擦掌的发言者没有得到发言的机会。
在余致力看来，这个会议乏味得很，没有谁的发言是真知灼见，更没有谁的发言称得上是振聋发聩。准确地说，都是一些无比正确的废话。不过，余致力还是不厌其烦地记录了下来。
黄主任却对这个会很满意，无论在会上，还是在会后，黄主任都认为这个会议开得相当成功，质量相当高。余致力不解，他想不通，这次会议为什么是成功的？它到底成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是高质量的，它的价值在哪里，它的意义何在？如何来深刻认识它的价值和意义？
第二天一大早，老董突然派季声瑜把余致力送到了花天宾馆，要他在宾馆里安心写那个调研文章。这天，老董几次开口想和林黛芳说说曾锋的事情，但是，最后他还是没有开口。林黛芳也觉得老董心事重重，好像有什么事要跟她说似的，他没说，她也不好问。
花天是莫城最有名的五星级宾馆，这是余致力生平第一次住这样高级的宾馆，那是一个豪华套间，以前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他东摸摸，西瞧瞧，几乎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在尽情地享受一番后，才安静地坐了下来。先是看老董通过各方力量搜集起来的材料，他对那些官样文章一点感觉都没有，东翻翻西翻翻，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不看了。他开始在一台液晶电脑上写那篇文章。但是几个小时过去，他就写不下去了。最后他竟然心烦意乱，对自己能否胜任这个工作充满了怀疑。没有办法，他只得打电话把韩英哲叫到宾馆，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困惑和苦恼。
韩英哲赶到花天宾馆时，还不相信是真的。
“不错，真有你的。”韩英哲说着，在余致力的胸脯上狠狠擂了一拳。
“什么不错啊，才犯了那么大的错误。”
“别想那么多了，过去的就让字它过去吧，你们领导算是开明的了，已经很不错了，最重要的是，你要紧紧抓住现在的机会，好好工作。”
“我就是觉得对不住他们。”
“那你就好好工作，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
“那倒是，董处长也是这样跟我说的，要我别想那么多了，我现在也想通了，何况，我也……”余致力本来想把替二十四处讨债的事情告诉韩英哲，但想到机关单位的保密制度，就忍住没说。只是对韩英哲说，“我对那个‘油盐坛子’所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我个人根本无法补偿他，就是搭上我的性命也是徒劳，相信公安会保护好他的，他毕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功臣。”
“是啊，你这样想就对了。”
“不瞒你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住这样高级的宾馆，还真有些不习惯，云里雾里的，就像做梦一样，但是我很烦躁，这个文章我根本就写不下去，”余致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真的担心会写不好，怎么写都没感觉，英哲，你说这怎么办？”
“那我看看你写的？”
“好些都删掉了，我只留下了一段，觉得这一段好像还可以，你看看吧。”
余致力为韩英哲打开电脑，韩英哲认真地看了起来。
韩英哲很快就看完了，面对余致力充满期待的眼神，他缓缓地说：“致力，你的文采的确是无可挑剔，不是不需要文采，而是另外一种文采，不是不需要内容，而是另外一种内容，不是不需要精神，而是另外一种精神。”
“英哲，你说得好玄乎，高深莫测，说实话，你这些话，我听都听不懂。”
“这些话也是单位上一个好心的前辈开导我时所说的，到现在，好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甚了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对我启发很大，致力，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定会悟出一个道道来的。”
“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来写东西。”
“你现在写的不是诗歌散文，也不是小说，甚至论文都不是，而是一种机关文章，是你平日所不屑的东西，你在内心里根本就瞧不起这些东西，怀着这种态度，不投入任何感情，又怎么能够把它写好？”
“是吗？不过我是做梦都想把它写好的，是不是我的能力不够？”
“不是。”
“也许你说得对，但我要怎样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你要做好机关文章，就得有一种机关心态。”
“机关心态？”
“是的，你知道什么是机关吗？”韩英哲问。
“你问这干什么？把我当成幼儿园的小朋友了吧。”余致力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你只有知道了什么是机关，才能够确立自己的人生走向。”
“是吗？”余致力忧心忡忡。
“你首先要明白机关的真正含义，然后才会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
“机关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余致力沮丧地说。
“别急，你会明白的，”韩英哲说，“机关就是官场，不像市场，没有什么经济效益指标要考核，多劳也不多得，人在机关，最重要的是级别，级别高待遇就高，因此进入机关工作的年轻人，首要目标就是要认清这些，这是你今后一生要为之努力的方向。不论你采用何种手段、何种方法，只要你升官比别人快，你就成功了一大半，这可是我们的老祖宗留传下来的人生法宝，东方朔就有句名言，用则为虎，不用则为鼠。升了官，你在群众面前就是爷，否则的话迟早要变成孙子。所以，千万不要为那些什么先进工作者等杂七杂八的荣誉称号而迷失方向，也不要为领导的几句表扬话而沾沾自喜，特别是当有人称赞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年轻人时，说不定你的政治前途也就完蛋了。升官才是机关工作人员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志，是一切工作的出发点，是一切事情中的重中之重。如果你不善于取巧、不会社交、不会逢迎，只会一味傻干、苦干，一味表现自己的话，千万不要进机关。换句话说，最容易的是做官，最难的也是做官。”
“英哲，你这话确实对我打击很大，与我的人生观背道而驰。”过了良久，余致力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痛苦地说。
“一切都是以人为本，就像NOKIA手机广告所说的那样，在机关工作，关系、印象非常重要，一切都是以人为中心的，机关不是科研所，你有没有成果没有关系，机关不是公司，你能不能创造效益也无所谓，业务水平高不高，也没有人关心，重要的是有领导水平就够了。最关键的是要搞好人际关系，工作没做好可以补救，与领导的关系没搞好，那可就不得了，与领导搞好关系，当然也不是一味巴结逢迎，溜须拍马，一是要能在关键时刻为领导排忧解难，这就需要一个人有解决事情的本领和能力。俗话说，百炼成钢，这个对你来说应该不会是个什么问题。二是听话，领导说是白的就是白的，说是黑的就是黑的，领导说草绳是一条蛇，你就说是一条蛇，还要说它在爬，离它远远的，担心被它给咬着。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你水平高的话，应该马上给他的话以求证。”
余致力在一旁做沉思状，韩英哲继续往下说：
“三是要正确领会领导的所思所想，如果你不能及时掌握领导的动态，自认为为工作着想，辛辛苦苦做了很多事情，领导不一定喜欢，如果其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与领导的想法相违背，领导可能还要批评你。各级领导对上级领导关心的事情都非常重视，你一定要有敏锐的嗅觉，知道哪些事重要，就要不折不扣地做好，哪些事情不重要，只要敷衍一下就行了。所以，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领导做的，给领导做事情好处也是大大的，你不难发现，给领导做笔杆子的人很容易受到重用，给领导做专职秘书的人提拔得更快，连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也很沾光。所以，年轻人要学会紧密地团结在领导周围，越紧密越好。凡是与领导没有直接关系的，领导看不见的事情，做得再好，领导也不知道，偶尔知道了，也不觉得重要。所以凡事不可太认真，认真的程度要与领导重视的程度成正比。”
“你工作也没多久，就悟出了这么多东西。”余致力不知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感情很复杂地对韩英哲说，“不过，这与我的人生理想与道德取向不完全一样，我想做官，做梦都想出人头地，但是，我不会为了一官半职而不择手段，我读研究生时，我那个德高望重的导师曾经告诫过我，文人最好不要做官，文人玩政治，属于票友性质，最好浅尝辄止，当真不得，尤其不能上瘾，做官上瘾的文人，是泥菩萨过江，往往自身难保。”
余致力说，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似的，脸热心跳，出了一身虚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