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余致力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直到把所有的卫生搞完,同事们才陆陆续续地到来。这天注定是个不平常的日子,副厅长老武破天荒地来到了老董的办公室。见领导大驾光临,人们迅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结束闲谈和打闹,作认真伏案工作状。老武显然不是来检查工作的,他在经过一个个办公室门口时目不斜视。他是来找老董的。他把一沓书信放到了他的桌子上,大声对老董说:“简直是太不像话了,你也该管管你们处里的年轻人了,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
老武指的是何生亮追求电视台娱乐主持人曾真的事情。
统计起来,何生亮已经给曾真写了五十封情书,还给她打过八百多个电话,她一般都没接,并多次劝他不要那样做。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他的追求是没有用的,于人于己都不好,见何生亮不听劝,还多次警告过他,也没用。他还是对她死缠烂打。她换过一次手机号码,但没过多久,又让不屈不挠的他给打听到了。曾真把他的行为视为严重的骚扰,上次,就是他要余致力给他代班的那次,她还专门约何生亮面谈了一次,为了让他死心,还带来了自己的男朋友。令人想不到的是,何生亮根本就不当回事,还说要和她男友公平竞争,气得人家当场就要动手打人。她男友的父亲是副省长,考虑到自身形象才没有动手。何生亮巴不得他动手,并扬言要同他决斗。曾真最后没有办法了,只好把他写给她的情书通通交给了电视台的领导,那个领导和老武是老同学,于是就找到老武,要老武勒令何生亮再不要给曾真写情书了。曾真是电视台的台柱子,她的情绪要是受到影响,自然会影响到整个电视台的日常工作。特别是没多久就是国庆了,曾真是国庆晚会的主持人,要是她在这段时间受到影响,何生亮就等于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扣的帽子还真是不小。
老董听后,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都变了。老武走后,老董急忙把何生亮招来。何生亮一进来,就拿起老董桌上的一支烟抽了起来,还嬉皮笑脸地说:“领导这里总是有好烟,希望多喊我几次。”老董看到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沉下脸,气得差点当场发作,不过最后还是克制住了,他把拍向桌面的手缩了回来。委婉地对他说:“生亮啊,你是一个大龄青年,你的人生大事一直没有解决,组织上也是焦急万分,正在发动和组织多方力量帮你物色对象。你的问题一天不解决,我就一天睡不好觉,但是,”老董话锋一转,“曾真并不适合你,人家是公众人物,又有男朋友,社会背景复杂得很,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老董本来是不想把事情搞大的,想悄悄解决算了,他毕竟不想伤害一个下属的自尊心。哪知何生亮当时就反应强烈,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他振振有词地说:“董处,事情的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肯定是有人诬陷我,我从来没有骚扰和强迫过曾真,每一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何况,我们还是两相情愿,互相欣赏,自由恋爱!你们知道不,曾真那个所谓的男友的父亲是副省长,他们是在以权压人,但我何生亮偏偏不吃那一套,我是真的勇士,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在强权面前,永不低头!”何生亮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简直就像是一个慷慨激昂、赴汤蹈火的义士了。
见到何生亮这样,一办公室的人都鼓起了掌,还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请你们不要亵渎了我的感情,好不好?”何生亮用拳头敲着办公桌,语重心长地请求道。
老董一时没有了主意,和陈钢、戴名世商量了一下,大家一致认为,何生亮如今是掉进了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如干脆喊来曾真,大家当面对质,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当领导们把这一决定告诉何生亮时,他竟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老董向何生亮要了曾真的电话号码,林黛芳给曾真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中,曾真希望圆满解决此事,于是马上答应和领导一起过来。
曾真要来的消息马上在公安厅秘密地传播开来,知情的人纷纷来到了二十四处,他们一脸神秘,都想一睹曾真的芳容。他们见曾真还没有来,又觉得全部聚集在二十四处影响不好,便纷纷离开,有些人守在机关大院里通往二十四处的必经之道上,有些人把办公室的窗户打开,装着工作的样子,守在窗口,还有的干脆拿着望远镜,躲在高楼的窗后。这没有什么难的,都是警察,蹲点守候对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
何生亮一下子成了整个公安厅机关的明星。他还特意去一个叫“玫瑰之约”的花店买了十一朵玫瑰花,他怀抱玫瑰,一脸陶醉在爱情当中的幸福表情,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公安厅的那些单身汉都闻讯赶来,为他呐喊助威。还有人在仓促间找出一个硬纸壳,上面赫然写着:“生亮生亮,为爱情而战!我们永远支持你!”
中午一点半,曾真在电视台领导和武副厅长的陪同下出现了。厅机关大院里早已是人头攒动,警卫处的人闻讯赶来,名义上是维持秩序,实际上也是来看明星的。不过,围观的人毕竟都是警察,场面并没有混乱,人们自觉地排成队,给曾真和怀抱鲜花的何生亮让出一条通道。
何生亮二话不说,迎上去前,在众人如雷的掌声中,给曾真献花。曾真把脸转向别处,不接玫瑰,且一脸冷漠,就在这时,人群哗的一声骚动起来。
“对不起,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吗?”曾真面无表情地说。
“曾真,你这是在撒谎,我们是真心相爱。”
“天哪,哪里有这回事,这只是你个人的幻想,我早就有男朋友了,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曾真红着脸说。
“曾真,是不是那个省长公子对你施加了什么压力,你不得已才说出这样的话?”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请不要诽谤我!”曾真大喊起来,眼睛里闪着泪光。陪同她来的同事们围了上来,二话没说,护送她离去。
同时,何生亮也被戴名世和季声瑜他们团团围住。围观的人们眼见事情不妙,纷纷散去。
武副厅长在二十四处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不知因为是领导在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会议开得风平浪静,何生亮当着曾真和领导的面表了态,说是以后不再追求曾真,他会化悲痛为力量,好好工作。武副厅长和电视台领导也都没有批评何生亮,只说是一场误会,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误会就行了。还表扬何生亮是一个有激情的年轻人,希望他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由于事情意想不到地顺利,会议只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散场了。
会议结束后,何生亮突然长啸一声,冲出办公室。二十四处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何生亮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厅领导都还没走啊。陈钢连忙对身边的余致力努努嘴,示意他跟上去。于是余致力就紧跟了上去。何生亮一口气跑到了机关大院后面的一片草地上,他蹲下身子,一声不响地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情书,摔在地上。
前来看热闹的人们欷歔不已,纷纷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何生亮。他双膝跪在那沓他写给曾真的情书面前,突然放声大哭,三声之后戛然而止。众人不知如何是好,都呆呆地望着。这时,何生亮取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那沓情书,一时间青烟袅袅,火光闪动,情书很快就烧掉了。他站了起来,一脚踏上那一小堆灰烬,顿时烟尘四起,烟气模糊着他的双眼,突起的风拂动他的衣襟,他像一个英勇就义的烈士一样,一声长叹:“我何生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二十四处的人看着何生亮,只是摇头、叹气,接着纷纷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余致力为何生亮感到难过,心想,他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是在和曾真恋爱,其实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不过同时,他也佩服他的勇气,敢作敢为、敢爱敢恨,不愧是个热血男儿。就在他低头走路的时候,一个女子突然拦在了他的面前。
“余致力,你好。”
“你好,”余致力连忙抬起头来,见是那天来办公室找何生亮的女子,吃了一惊,连忙叫出她的名字,“曾诗曼。”
“你还记得我呀。”
“你也记得我。”
“何生亮真是个有个性的人,还有点意思。”
“我蛮佩服他的。”
“我倒不佩服他,我佩服有脑子的男人,不过,没有脑子的男人往往要比有脑子的男人更有意思一些。”
“呵呵,有意思。”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办公大楼门口,曾诗曼朝余致力挥了一下手,就独自离去了。
处长老董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生闷气,他认为何生亮是瞎胡闹,是在出他这个处长的丑。现在好了,搞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二十四处出了这样的一个活宝,叫他这个当处长的颜面何存啊。众人都知道老董在生气,一个个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从他办公室门口走过去。就在余致力经过老董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老董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嗯了几声便变了脸色。接完电话,老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全身瘫软在沙发椅上,然后,才大声喊戴名世和陈钢。
两人迅速赶到办公室,“这下真的惹出大麻烦来了。”老董声色俱厉。看到一向镇定自若的老董这样,两名副处长顿时乱了阵脚。
余致力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天大的麻烦竟然就是自己惹出来的。
原来,余致力在那篇有关向南市的大案报道中不慎暴露了公安特勤的身份。那个外号叫“油盐坛子”的人是个汽车修理行的老板,那伙歹徒劫车后通常都会和他联系进行销赃,向南市警方就是通过他的举报才破的案。余致力在预审案卷上看到这个外号时,觉得很有意思,像个小说中的人物名字,想也没想就在文章中用了。本来,报社方面要求余致力写成一篇纪实报告文学形式的作品,要写得形象生动,在细节上甚至可以合理想象。所以他就没有采用通常的新闻报道手法,“接到群众举报”云云。想不到一念之间铸成大错。而且要命的是,处里领导和报社方面看过稿件后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为了迅速发稿,甚至也没有给向南市公安局审阅。而当时的风气确实就是那样,一般的公安局没有新闻发言人,记者随便就能够看到案卷,特别是他本身就是公安机关派来的采访者,对方就更放心了。
“油盐坛子”的真名叫傅春贵,如果用他的真名反而会什么事都没有,而他的这个外号在整个向南市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甚至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因为大人们经常用“‘油盐坛子’来了”吓唬他们。
“油盐坛子”的特勤身份暴露后,据说向南市的黑社会纷纷扬言,发誓要铲除他这个“江湖叛徒”。
在老董的授意下,副处长陈钢和戴名世火速赶赴向南市,和向南警方一起研究和处理有关事宜。
余致力把头埋在办公室桌上,就像到了世界末日:“完了,一切都完了,余致力你怎么这么蠢啊,你是学过新闻的啊,新闻报道最基本的要素难道你都不知道吗?你是个猪吗你?不,简直连头猪都还不如!”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余致力的脸先是涨成猪肝色,后来又变得没有一丝血色。这种变化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他的肉身好像一个变形金刚一样,被他的情绪所控制,随意变化着。最受不了的是他的心脏,在大起大落的变化中,他的心脏被挤压得好像就要爆炸了。
林黛芳悄悄地走进了办公室,余致力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她从他肩膀轻微的抖动看得出来,他在哭。她不知道怎样来安慰他。她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他仍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她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来安慰他,但当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时,她的手突然像触电似的,猛地收了回来。
她突然明白过来,给这个男人最大的安慰就是不要打扰他,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下午四五点钟时,陈钢和戴名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们没有带来任何好消息。正如事先担心的那样,黑社会真的行动起来了,先是把“油盐坛子”的奔驰车砸了个稀巴烂,后又把他护家的两只狼狗给毒死了。向南市警方只得派出大量警力日夜保护他,而且再没有人愿意给警方做特勤了,向南市公安局损失惨重。
余致力处于深深的自责中,无力自拔。他觉得自己连累了二十四处,特别是直接影响到处长和副处长们的政治前途,这个不说也罢。最让他揪心的是“油盐坛子”一家的生命财产安全,要是“油盐坛子”自己或者是他的家人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这一辈子将如何面对?这是他想都不敢想而又不得不想的事情。
就在余致力伤心欲绝的时候,何生亮过来安慰他了。
“余致力,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当不成警察也无所谓,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你是一块金子,放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光的,这是真理,况且你那次已经穿过一次警服,知道当警察是个什么滋味了,其实,警察也不是好当的,现在走在大街上,你要是喊抓小偷,根本不会有一个人来理睬你,但你要是喊警察打人了,马上就会呼啦啦地围上来一大堆人,你看警察的名声都成这样了,所以,不当也罢,老弟,鼓起勇气,笑对人生,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趁早另谋发展!”
何生亮的一番话简直让余致力哭笑不得,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没错,他余致力这一辈子真的是与警察无缘了。
晚上,余致力在办公室里赶写了一个情况汇报材料,他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并表示真诚接受组织给他的任何处分,看来,正如何生亮所言,他真的得重新去找一份工作了。
材料写好后,电话突然响了。这么晚了,不知是谁给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余致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