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是一面液体的镜子,青草给它镶上了一道永不生锈的梦幻的花边;它被永恒的自然安放在八百里水乡,映照着低低的天空——晴朗或阴郁的天空,碗口大小的、变色龙的天空。池塘是一面饱满的镜子,水静静地躺着,平静、寂寞、实在,填满了庞大而亘古的虚空;水获得了一个奇妙的形式,既成全了池塘的灵气,又被池塘的形体拘役;这些多么容易造反的水——水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驯服了,规矩了,和池塘唇齿相依了。池塘是一面魔幻的镜子,我曾被命运处罚在一个乌有之乡,我想,那年我在水底下看到了——一个惊喜的自己,看到了——鸟儿在水底飞行,鱼儿悠游在蓝色的天空;它们交叉的影子划过我的脸颊,我们相安无事,交换着心灵,我们在同一个梦里出没。池塘是一面饥饿的镜子,它吞吃了天空,它把闪电和雷霆熄灭在自己的怀抱里,它将日月星辰邀请到一只大脚桶里,给它们好好地沐浴一番;我也曾有福看到新出浴的月亮——冰清玉洁,芳香四溢的满月,她大大方方的体态,禁不住让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年想入非非。池塘是一面痴情的镜子,它睁着一只痴迷的眼睛,眼珠儿“瞄法瞄法”凭空眨着,将天空、白云、池塘边的春草和灌木,以及一个站在池塘边继续发呆的野孩子,一古脑儿揽在了怀抱里。池塘是一面永远深刻的镜子,与铜镜或玻璃的镜子不同,你完全可以将手臂伸到它的心窝里面去,你甚至可以光了身子跳进去——去撩拨它的肌肤,去和水底的那个亲爱的影子汇合,去触摸你自己的那一个久已生疏的灵魂。池塘是我的一个旧梦……当我幻想一只池塘,或者,当我虚构一只池塘的时候,我曾经这样询问自己——我在池塘中测量过万物的体温吗?我观察过被清水歪曲的童年的倒影——我的前身吗?一个取消了重量的沉在池塘底下的前身,它像鱼一样呼吸——或者像鱼一样被取消了呼吸,完全看不出在呼吸,这个似笑非笑的肉体的反影,它就是我的灵魂吗?第一次,我还记得在池塘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吓了一跳,我忍不住用手去揽——像李白拼了性命去揽水中的月亮那样,我去揽那个懒洋洋的幽居在水底的自己——迷惘的自己。我有过这样的一次,趴在池塘边上,藏好自己的身体,用竹竿去敲碎这面液体的镜子——以便尽量抹去我那一个营养不良的倒影。当然,就像女人们有理由憎恨镜子(她们猛烈的青春多半是被镜子吞吃去的)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有理由憎恨一只具体的池塘,因为它确实吃过人——而且一连吃了三个。这是附近另一个村庄一家人家的悲剧——我有所耳闻(是的,我有所耳闻)。此后我每次经过那只池塘,心里总要千方白计地讨好它——直到今天,我写下这篇叫做《池塘》的小文,难道我不是在继续讨好那一只睁着独眼的池塘吗?
在软玉温存的江南,蛇的凶悍、冷酷以及艳丽到令人齿寒的花纹和江南人天生的温和、热情、朴素总归是大异其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