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恒在云雾与重峦彼此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中首次领略了兴安人谜一样的生活。
就在谭吉先生为战胜谭氏子弟的冥顽而努力时,一群吵吵闹闹的外乡人搅扰了私塾的教学秩序。他们自称来自永乐江下游的安平司,离兴安村有好几天的路程。看得出来,这些人见多识广,全是江湖老手。他们一放下行李担就与兴安人亲切地攀谈起来,毫无生促之感,而且一张嘴便打不住,像永乐江水般滔滔不绝。没有几个人听得懂他们在鼓噪什么,因为他们的口音辛辣呛人,说起话来像吵架,但是天生好奇的村民被他们诚恳的态度和诙谐的表情深深吸引。他们很快就把晒谷坪变成了热闹的集市:地上铺满了各种各样兴安人从未见过的货物。精明的小贩并不急于交易,他们一件一件地介绍、演示那些文明社会最时尚的东西,耐心地唤醒围观者的购买欲。他们把木鸢放飞,用一根细线像牵耕牛似的牵着它们迎风飞扬,任由它们在天上的云雾里与野鸽、燕子们追逐嬉戏;他们还展示了能收放自如的飞剑,会自动跳舞的木偶;最令女人们动心的是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能让人产生幻觉的绫罗绸缎和搽在脸上就立刻焕发青春的新型涂料。总之,他们对眼花缭乱的兴安人说:“不要问我们有什么,而是扪心自问,你们的生活还需要什么?”
谭吉老先生带领学生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观赏、揣测。这位见过不少世面的老人也被眼前的突然繁荣弄迷糊了,仿佛一脚踏空跌进了未来的世界。他一面给孩子们费力地讲解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一面努力地思考自己的需要。当他被推搡着来到桂树下的空地时,见一位蓄络腮胡、满脸横肉的家伙把写有“包治百病”的布幌子往树上一挂就撑起了一个摊子,上面摆放着各种草药、膏药和一些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的大小葫芦。只见他赤裸着上身显露出油腻腻的赘肉,一边用铁板抽打自身一边声嘶力竭地吆喝:“挨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狗皮膏药啊!”旁边照看药摊的是位白净的年轻人,他说话轻声细语、彬彬有礼,看上去斯文又体面。谭吉老先生刚想张口问问他那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对方抢先了回答说:“老先生,别问我卖什么药,只看你得什么病。”他随后的表演更让老先生惊讶得直吐舌头,甚至彻底忘却了那折磨自己几十年的牙痛。
那年轻人从铁箱内拽出一条足有两米多长的银环蛇,双手举过头顶向围观的人群展示一圈后竟然宣布那是他前世的妻子,因为与野老公私奔而得到应有的报应,这辈子投胎做了一条无脚无手的蛇来陪伴他。为了证实其所言不虚,他当众与那蛇亲吻起来。也许是恼怒于丈夫的口德不佳,恶毒的妻子在丈夫的舌头上狠狠咬了一口。丈夫并不惧内也不觉得意外,他吐出淌血的舌头,眼睁睁地瞅着它越肿越大,直到最后变成了一条紫透透的比口腔还大的牛舌时才反手从巴足塘舀了一碗清水,然后拿出一截半寸长的柴根在碗中研磨起来。谭世林担心出人命案子急得要上前帮手,但被旁边卖狗皮膏药的壮汉制止了。“亲戚不探家务事。”他不紧不慢地说,“况且,这只不过是人家夫妻间咬咬舌头而已。”
人们幸灾乐祸地瞅着倒霉的丈夫用磨好的药水一遍又一遍地淋在那硕大的牛舌上,亲眼目睹了牛舌变回人舌的全过程,前后不到一刻工夫。伤者甚至还用刚刚痊愈的舌头为现场观众唱了一段阴阳怪气的昆曲,随后就开始高声叫卖那神奇的蛇药。兴安人一拥而上,把每截要价五个铜板的柴根抢购一空。眼明手快又极富生意头脑的谭友福一次性趸了一百根,准备等来年立夏后毒蛇都出了洞就贩到关王庙去狠赚一笔。
不出三天,兴安人的财富几乎被这群小贩洗劫一空,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沉重代价,他们不得不设法腾出房间来堆放那些看起来无比光鲜实则毫无用处的杂货。安平人刚撤场,李仙宝就来了,见大家被外乡人弄得晕晕乎乎的,他并没设法使人醒悟,反倒认为这正是自己施加影响的良机。他说服人家把大门连同整面墙壁都拆下,改变朝向后又重新竖起来砌好;又教唆村民砍掉门口的一整排柳树并筑起一堵小围墙来阻挡煞气。大家相信这些努力能改变屡屡被骗和退财的命运,结果连最后的几个银圆也给李仙宝用红包套走了。谭友福靠挑盐攒了几个钱,捺不住李仙宝的鼓捣,决心拿出全部积蓄来把旧房推倒了重建。为应承李子梅的心意,谭世林带领前来助工的乡亲们,在楠竹扎制的脚手架上忙得像一群劳改犯。筑墙的夯土用麻石、黄泥和糯米糊混合而成,强度不亚于洋灰。在施工的混乱过程中,谭友福多了个心眼,他佯装大意没有把原本准备好的后门砌上。这种点子缘于那天晚上的一场虚惊:半夜时分,李子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慌乱中她推醒了酣睡的丈夫,没成想谭友福二话未说,抓起小裤衩就从后门溜了。他站在屋檐下的寒风中直哆嗦,等了好一会回过神后,敲门人已不见踪影。
直到新屋落成,谭世林才发现这一漏失。李子梅与丈夫大吵了一架,但也不好对刚竣工的新居随便动手脚。这事就像一根鱼刺卡在谭世林的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金财外公跟着秋日的蒙蒙细雨到来的第二天,谭友福就动身与关王庙的一帮盐贩子去广东挑盐了。谭世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有一种双喜临门的感觉。李秀误把他脸上轻佻而欢娱的表情看成了老友重逢的喜悦。殊不知那是渊源千古的奸情的光辉。白天,读书声从祠堂里绵绵溢出,不绝如缕。谭世林与金财外公在虎坦茶的清香和米酒的甘甜中盛赞教书先生的功德;入夜,谭世林扛起火铳,行色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中。孩子们则放下书本,纷纷进入了金财外公的神话世界里,连谭吉先生也成了虔诚的听众。他对金财外公这种只有宾白和清唱却无科介的说唱方式推崇有加,盛赞这是传承文化的三种最重要的传统之一。当代超向金财外公打听永乐江水为什么要向东流去时,得到的答案是:“女娲补天后,天帝为使黎民百姓从此免遭洪涝之灾就特意使大地倾斜,变得西高东低。从此,华夏大地上的江河湖水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代超却表示自己更相信母亲的说法,李秀曾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传说水的故乡在遥远的东海,所以百川东去皆因恋家所致。而且水并不总是往低处流,它们常常化作烟雾飞上天空把星星和月亮都淹没了,有时还会变成晶莹闪亮的石头从天而降砸在坏人的头上。
金财外公沉下脸,一边擤鼻子一边告诫代超:“你低头看看你裤裆里有什么东西吧,你怎么能与女人一般见识呢?”
小谭恒还和刚来时一样不太爱说话,不过她早已与谭青谭菜亲如姊妹,三个小女孩形影不离,晚上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自从金财外公到来后,谭恒每晚都是晒谷坪里最认真的听众之一,金财外公说唱的一切都让她着迷,她仿佛才发现人世间还有如此神奇的世界。多年后,行进在漫漫长征途中时,她仍在怀念这种古老而热闹的夜生活。
自谭恒到来后,李秀就禁止孩子们在自己怀里撒娇,她对谭恒关爱备至,视同己出。头先几个月,谭恒大白天尚好,半夜里却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冒汗。一天深夜,李秀起身小解后顺便到孩子们房间察看他们的睡相,透过洋油灯微弱的亮光,她看见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正在黑暗中默默垂泪。李秀心疼万分,恨不得钻进谭恒的梦里去替她驱逐可怕的梦魇。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李秀每晚都会在午夜准时醒来,用灯光照亮谭恒那惊恐的黑夜,陪她说话,鼓励她向梦魇宣战。李秀请来朱即师傅为谭恒招魂,还把青礞石研磨成粉让她服下以镇惊安魂。
李秀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从懂事起,她一生中就没有幻想过任何现实之外的东西。连谭吉先生携孙女的到来,她也认为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意外收获。她甚至猜测谭恒的出现很可能是菩萨对她拒绝生育的一种补偿,这个乖巧的女孩似乎是未曾现世的谭萝的化身。李秀对生活不曾追求富贵奢华,即便是猎物她也反对丈夫多捕多占。然而,如今家里有了那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她当然指望丈夫在狩猎中能有更多些收获。谭世林看起来也的确卖力,夜夜出勤,但由于奸情的诱惑,他到达的目的地并不是猎场,无一例外全是李子梅那张狐臭扑鼻的温床。
要说李秀为什么那么晚才发现丈夫的勾当,是因为太多的家务琐事糊住了她的双眼,使她无暇他顾。但丈夫反常的勤快、疲惫的身体,还有长期一无所获却又心满意足的神态终于引起了她的警觉。当传言最后进入她的耳朵时,只是进一步印证了她的推断。她不露声色地忙于家务,吃过晚饭后还和平素一样给丈夫舀好洗澡水,找出换洗的衣服交到他手上,然后泡好虎坦茶送到晒谷坪里,安顿好金财外公和谭吉先生。在那里,孩子们已经聚拢在两位老人跟前,正吵吵嚷嚷地等着金财外公开腔。李秀目送丈夫扛着火铳出了门,她表情淡定如常,没有多说一句让人疑心的话。随后,晒谷坪里传来了金财外公那熟悉的说唱声,李秀收拾停当,也赶去加入到听众群中。朦胧的月光下,她却无心听讲,正在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即将被证实而心焦。她再一次清点了晒谷坪里的人头,可以肯定,除了谭世林和李子梅以及去广东挑盐的谭友福,全村人都在场。
夜深了、人静了,晒谷坪里只剩下李秀一个人,她仔细回想了过往的点点滴滴,小小的身子因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嫉妒而抽搐,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像此刻这般茫然无助。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秀抹干眼泪,来到当面山脚下李子梅家门前,她使出全身力气把大门拍得山响,就希望全村的人都能听得见。门很快就开了,李秀来不及开骂,谭世林从屋内窜出来,凶神恶煞般的不由分说捂住了她的嘴巴并把她挟在腋下拎回了家。更让她感到憋屈的还是丈夫的犯后态度,他坦然承认了一切,并恬不知耻地辩解说:“丈夫的责任我都担当了,应尽的义务我也尽到了,多余的精力使在哪不行呢?”至此,李秀心都碎了,她宁死也无法容忍丈夫像猪公一样东奔西跑四处串栏。
第二天清晨,到了开早饭的时候,厨房里还是空灶冷锅,李秀趁人不备把棕索子往脖子上一套,上吊了。当谭世林闻讯赶来把妻子从房梁上解下时,她已经背过气去,众人七手八脚胡乱地折腾了好一阵才使她返阳。李秀的这种作派只能说明她对兴安村的世故和传统还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但是,面对一大群哭哭啼啼的孩子无人打理,谭世林彻底慌了手脚,似乎突然开了窍。也只是在此刻他才顿悟:这个家根本不可能缺得了这个死而复生的女人。神情沮丧的丈夫把孩子们支开后,压低声音说尽了好话来安抚视死如归的妻子,还许下许多改过从良的诺言,总算勉强打消了妻子轻生的念头。
此后,谭世林只在白天出猎,他很快就重拾了猎人的本色,时不时有上百斤的野猪一溜儿好几头摆在晒谷坪里。孩子们和兴奋的猎犬打成一片,围着猎物磨蹭、嬉闹。妇女们也把怀中的幼儿放到野猪身上,任他们摸爬滚打,熟识他们未来的猎物。李秀又渐渐高兴起来,心想:生活就该这样热闹啊!
野猪肉还没吃完,谭友福的盐担就到了家,他把谭世林托他捎带的两斤盐交给李秀时兴冲冲地说:“我还在永兴县就闻到了野猪肉味,这不?提前赶回家了。”李秀付了他盐钱,顺手切下一块野猪肉给他,望着这位年轻的长辈,看到他被寒风刮裂的嘴唇还有长满冻疮的双手以及脸颊上两块刺眼的腮红,她动了怜悯之心。对他说:“小叔呀,这世上的钱是赚不尽的,如今你家房子也已翻新,日后去广东挑盐这种又累又冻的苦差就别干了。”
李子梅没等丈夫喘口气就着手抢修自己的阵地。她因为头痛发烧周身不自在,不吃不喝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甚至还动了轻生的念头。谭友福慌忙请来朱即师傅,又是招魂又是驱邪还化了一碗神仙水给她喝下,但都不见效。最后在旁人的指点下,谭友福只好试着请来了李仙宝,他围着主人家的新房转了好几圈,总感觉哪儿不对劲,最后才发现原来是缺了后门。于是,他当即断言:“屋者如生命也,水口不开,则晦气潴留体内,日久生疾,必成大患!”谭友福闻言大惊,心里活信,少不得杀鸡封红包,哪有不破财的理呢?随即张罗着请来砖匠师傅遂了妻子的心愿。敞开了新砌好的后门,李子梅顿感神清气爽,浑身舒坦多了。
因为牙痛,谭吉先生讲课时失去了往日的精准,他说话含糊,翻来倒去,活像朱即师傅念经。尽管如此,他依然恪尽职守,无论术数还是象纬之学,都悉心教授。甚至还想方设法把谭菜拉进他的书房和谭恒一起学习弹奏古琴。这一偶然的热心居然触发了谭菜的音乐天赋。从此,她像小鸟似的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欢快地歌唱。她的改变也顺带提醒了旁人,女人的喉嗓原本就是用来歌唱而不是吵架骂街的。当谭菜沉迷在谭吉先生的书房中练琴时,所有人都颇感意外,好像一个早慧的女童还在远离婚嫁时就急于学习女红似的令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