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发觉,比李秀更高兴的人是谭恒。他人的早慧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虽然她也对爱情中的无限玄机充满好奇,而且早已认为代文的鲁莽行为不是不能原谅。但公主般高傲自负的性情阻止她向任何人坦露心迹。她抬起头左顾右盼,发现代文已对自己不抱任何幻想,此时,正一门心思在石堆里打滚。代文成天闷着头钻研浮雕和镂雕,练习如何走刀才能不留痕迹地隐藏刀锋,他越来越喜欢圆滑顺手的曲线,讨厌挤兑空间的直角。他打造的大大小小的石雕造型抽象又不失规整,稚拙的走线勾勒出了懵懂的生灵万物,有混沌初开图,有伏羲女娲交尾图,琳琅满目。他的灵感全来自远古的蒙昧时代,那时的人赤身裸体却天真无邪。尽管代文还从未恋爱,但已经遭受过失恋的重创,他一度心怀愤怒和绝望,并因此迷上了薄意艺术。用时不久,他便用錾子和刻刀把身边的一切变成了他想象中的世界,乍一看,他的睡房像新石器文化的陈列室。
一天深夜,李秀在睡梦中被谭恒的啜泣声惊醒,她慌忙起身,打灯探问。这一次非比寻常,并不是梦魇的恐吓,而是纯粹的肚子疼,李秀拿锅底灰兑蜂蜜水给她服下也不奏效,直到第二天下午放学后,问题才有了答案。
谭吉先生收拾教室时发现孙女坐过的冷板凳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血渍,老先生不事声张,把李秀叫来察看了现场。于是,一个装满柴灰的长条形布袋子送到了谭恒手中,李秀详细讲解了使用方法并交代她一定要把它弄熨帖了小心地垫在身子下面以免泄漏了女人的秘密。但是小姑娘并不领情,她无法接受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长时间夹在两腿之间,走起路来像在划船,老感觉自己骑在一根扁担上被人抬着。经过无数次内心挣扎后,她偷偷从神龛上取了一沓已被谭卜打过圆形钱印的烧纸替换了别扭的柴灰布袋。从此,每个月她都要承受一次因亵渎神灵而获罪的恐惧和内疚。她把烦心的秘密深藏心底,就连自己的闺中密友也不曾透漏过半点口风。她深知,人言比菩萨更可畏。
就在花柳萌动、天地回春之际,外面混乱的局势逐渐蔓延到了兴安村,时常有陌生面孔出现在晒谷坪里。他们东张西望并熟稔地同好奇的村民打招呼,那情形不像是外乡人探路,倒像他们就是刚从关王庙赶集归来的本村人而邻里乡亲竟然忘了他们似的。谨慎的兴安人犯了糊涂,他们开始怀疑起自个的记性,因为这些陌生人的大言不惭的确使他们变得面熟又亲切了,总好像曾经在哪儿会过面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谭世林看他们斯文的派头不像乔装采点的土匪,也不像市侩小贩或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心里直嘀咕。谭吉先生悄悄提醒他:“可能是地下党员!”李秀听说后特地去问老先生党是什么东西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简而言之,就是拉帮结派。”
合作、不挑食、善于偷袭和游击,这本是土狼的生存技巧,却也是猎人的文化。地下党组织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认为在兴安村发展党员甚至建立革命根据地是个不错的选择。况且,兴安人早在几千年前就开始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优良传统了,然而,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谭世林显然从谭吉先生那里获悉了更多的政治常识,他放下手头的各种事务,暗地里挨家挨户打招呼:“闹革命闹不好是要杀头的啊,你们千万别听信陌生人的蛊惑。”对那些胆大而又鲁莽的后生,他则直言警告说:“这入党啊,可不像偷婆娘那样好玩,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呢;这入党啊,就跟屌狗婆一样,进去容易出来难啰。”
接连好几宿半夜时分,屋外骤然响起激烈的狗吠,谭世林赶紧起身把孩子们都叫醒了藏到床底下,然后端着上膛的火铳出门查看。
李秀趁清明节放生的机会往佛井里丢了两条巴掌大的红鲤鱼以防不测。
谭恒一改平素的清高,突然把谭卜也纳入无话不谈的姐妹之中,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打趣谭卜的恋情。就在这阵儿,那位受人之托的媒婆第九次来到家里,谭青不再回避,她已经习惯了这位多嘴媒婆的造访,也乐意听到她对委托者的详尽而重复的介绍和不厌其烦的夸赞。尽管未曾谋面,那男人却成了全家人最熟识的对象:陈寿同,二十一岁,陈子拢村人,高大粗壮,为人实在,是一个没有兴安男人那种热爱狩猎和夜游的陋习,整天埋头于田地间劳作,不等到太阳落山就决不收工返家的本分农民。
每当春暖花开,若媒婆仍迟迟未露面,姐妹们便拿此说事,谭青不但不忌讳,还常常参与其中。这一次,李秀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托词,只好松口答应了对方的提亲。等定亲和送过门礼的日子确定后,谭青才从姐妹们的同谋中匆匆脱身,开始紧张起来。随着出嫁日期的临近,李秀为使女儿出阁后不致辱没娘家门庭,特意挤出更多的时间与谭青相处。谈话的内容自然不外乎女红和阃教,可女儿的心思并不在这些方面,她怯怯地问:“如果他打我怎么办?”
李秀长叹一声,无奈地回答:“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还能怎么办呢?你要敬畏你的男人,要学会少挨打——”
母女间漫长的话别被不时的沉默掐成一截一截的,断断续续还是说了很多,总的意思就是告诫女儿:别巧舌,别顶嘴,妻子不希望丈夫做的事情他通常会做得更多些,婚姻生活并不总是好过,只是别弄到给娘家人丢脸。
谭青一一记下母亲的教导,来不及憧憬未来就着手跟母亲学习女红。她仅凭媒婆的一面之词加上自个的猜测就为未婚夫缝制了尺寸恰到好处的衣裳和布鞋。谭青相信父母和命运的安排,她坦然接受现实,她知道自己的人生本来就没有别的选项,因为这扑面而来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耒阳牯早就有过翔实的预告。
李秀图省事,教授女红时把其他三个姑娘也拉拢了过来。谭卜早就想学只因担心旁人误会她早慧而没好意思开口;谭菜年纪尚小,母亲把她从古琴前叫来时,她唯一的反应是好玩;只有谭恒表情尴尬,嘴上说还早着呢,心里却跃跃欲试,没几天工夫便做得像模像样了。谭恒已经失去了童年的诚实和率真,对男人的渴求与幻想使她变得矫揉造作,以至常常言不由衷,陷入了既无法克制又设法遮掩的困顿之中。她感觉身上所有的器官都被爱情激活了,犹如琉璃般脆弱易碎,也敏感得难以捉摸,似乎经不起风雨的搅扰,又受不得闲言碎语的指点。
陈寿同随媒婆送来庚帖和过门礼的那天,孩子们争相围观。他话语不多,人才相貌也无可挑剔,还常挂着笑脸以礼待人,看他一本正经的穿着就知道是个谨慎实诚的后生。谭青躲在阁楼上一整天不肯下来,到陈寿同离去时她才从晒窗中偷窥到一个高大健壮的陌生背影,心里塌实多了。
李秀带领姑娘们加班加点赶织布料,争取打发女儿更多些嫁妆,因为陈子垅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裕之乡,村民大多家底殷实。传说他们的两位先辈靠冤枉钱发了家,其中的一位是慈禧太后的太监,也是李莲英的菜户,另一位因裙带关系做了慈禧太后的面首。后来,面首被灭口,太监衣锦还乡后不甘寂寞,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可神气的,却硬要起屋造厦,娶妻蓄妾,还创造了子孙满堂的繁荣神话。
男人们并不理会女人们的急促,他们仿佛生活在毫不相干的别人家里。谭世林一有空就进山狩猎,他把好些活捉的一时吃不了的猎物囚禁在猪圈里,用黄蜂的毒液使它们麻木地活着。这样,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寒冬腊月,家人也能吃到新鲜的肉食。课余时,谭吉先生除了指导谭菜和谭恒弹琴,还要教代超练习书法。老先生的努力使谭菜在琴弦上听到了盛唐的华彩乐章,小姑娘以令人吃惊的毅力和野心力图将它们复原并演奏出来以便给穷乡僻壤带来些许文雅气息。
代超此时正沉迷于符号学中不能自拔,对书法也酷爱有加。每当老先生提笔挥毫时,代超总是恭恭敬敬地伺候在侧,他边磨墨边细细端详体味先生的点曳之功,不时给先生换茶添水,好几次看得入了神,把手指当墨块磨出了血仍不知疼痛,害得老先生无故写下了多封血书。金财外公不在村里的日子,谭吉先生几乎取代了他。每逢四时八节或红白喜事,老先生自贴纸墨费义务给人家书写对联,把吉祥的文字粘贴在各处最显眼的地方,为乡亲们祈福消灾。他成了兴安村除金财外公外最受尊敬的智者,以至于不管是乔迁新居还是婚丧嫁娶,他都会受邀为专职礼生。哪怕放一挂鞭炮或者封一包利是,人们无不向他请教规矩,打听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