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如何也动人·薛宝钗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逢怡红公子生日,园中小姐丫鬟为他夜宴庆祝。推杯换盏的当儿,自然免不了行花名签酒令,薛宝钗便是第一位掣签者。她抽的那一支上画着牡丹,题着“艳冠群芳”,下边镌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注“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在座众人对她“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的恭维,恰代表着世人对薛宝钗品性的确评。
“任是无情也动人”,句出自晚唐诗人罗隐的《牡丹花》: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又据《本草·牡丹》:“群花之中,以牡丹为第一,芍药第二,故世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至于芙蓉,则又等而下之,远不能与牡丹抗衡了。然而,当夜抽中芙蓉的,正是林黛玉。
似爱恨情仇天意注定,薛宝钗的到来,无疑扰乱了宝哥哥的心。何况,她的完美,竟叫人挑不出刺儿来,倒把黛玉的缺点衬托得暴露无遗。一时间“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自然,宝钗成了黛玉最大的挑战。
牡丹娇贵,绛罗帐中养尊处优,正如宝钗出身。她,来自皇商巨贾之家,“珍珠如土金如铁”,远非没落的林家可比,惹得黛玉只得叹息:“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我是一无所有。”
牡丹不单雍容,还春光独占,说尽风流,不然怎会被唐人奉为国色,比之杨贵妃为:“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花因美人获名“解语”,人因牡丹相映成红,千娇百媚中,只惊鸿一瞥,从此便再难忘却。宝钗其人,全然当得起这“艳冠群芳”的赞誉。
她,“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论容貌,分明可以匹敌黛玉;论衣着,“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惟觉淡雅”,贵族风范,尽在曹公的轻描淡写之中呈现;论天资才学,宝钗也不在黛玉之下。她通今博古,丹青、词赋、戏曲、舞美,甚至医药无所不晓,却又更贵在深藏不露、雅涵宽宏。
书中第二十三回里,黛玉才阅了《西厢》,到得四十回中行酒令时,便锋芒毕露,脱口而出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得以立刻辨出:正是闺阁禁书《西厢记》中句,只因这是她早于“从小七八岁上”就看过了的;园中姐妹结诗社,偶能压倒黛玉的,也只有她。行牙牌令时,出自宝钗之手的“水荇牵风翠带长”、“处处风波处处愁”,既切题逼真,又端庄典雅,已叫人高看。待到第七十回园中最后一次诗会,宝钗更是以一首气韵天成的《临江仙》拔得头筹: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这是她独运的匠心。宝钗这阙词,无论从创意、遣词还是造境,都堪称完美。刚看起头,湘云先就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读罢以后,众人皆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
只是可惜,宝钗作诗,与她的人一样,固然精致无双,总不似妹妹般真性情,读来总觉遮遮掩掩,少了些清澈的灵魂。譬如她的这一首《画菊》:
诗余戏笔不如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看来便是只在字面上作文章,索性遣词倒用的极好,“聚叶”、“攒花”如泼墨晕染,显出宝钗诗画交融的境界,“风前影”、“腕底香”灵动洒脱,又将画菊人的神采写活。最后却调侃道:“不要被我的画所骗,以为真是采自花圃的菊花,我只是把画贴在屏风上聊慰重阳寂寞罢了。”情趣有了,却失于缺少精魄,稍嫌空洞,读来不甚能感染人心,不及那首《临江仙》,却也真是“无情也动人”了。
如果说“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为宝钗惹了几百年的指摘,世人皆以此作为她醉心于飞黄腾达的铁证,那么她为打趣宝黛而嘻作的《螃蟹咏》,其中所流露的俗念愈发显明: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海棠社的诗人们看了,“都说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才毒了些”,作者宝钗因此得了螃蟹诗之冠。
宝钗在诗里寓的“大意”,便是顺应世道的规劝。其中“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一联,简直是对宝玉“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和“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的嘲弄。至于尾联两句,看去是在贬螃蟹,实则是对宝玉的警示。须知宝玉可是先做了这一首忘乎所以的《螃蟹咏》: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揩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宝玉这诗,像是在笑螃蟹,又像在嘲自己。他与大文豪苏东坡引为同调,自我调侃一番,尤其尾联“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两句,令人不禁想起了东坡“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的自嘲。苏轼才华横溢,却不为世用,一生沉浮,只有诗酒自娱为伴,宝玉诗中,颇有些自况坡翁,洋洋得意的意思。对宝钗的讽刺劝解,他显然全不曾放在心上。
宝玉与宝钗,浑在两个世界,比如对待权贵,一个冷淡轻蔑,一个顺承迎合。
皇宫里的人,最是怠慢不得。第十七至十八回里,元妃归省,宝钗作应制诗《凝晖钟瑞》,只听这题目,便觉空洞逢迎。果然,颔联“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将元妃比作凤凰,尾联“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更是把元妃夸上了天:“您文采飞扬,我只有自惭,哪里还敢写些什么。”果得贵妃称赏:“非愚姊妹可同列者。”虽然得到这夸奖的还有黛玉并列,但给黛玉诗“与众不同”的评价,颇有客套敷衍意味,宝钗的诗,才深得上心。后来宫里赏赐端午礼品,独宝钗和宝玉的一样,指婚之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慢说一块与通灵宝玉正好能凑成一对儿的金锁,每让黛玉瞧见,已然触目惊心,宝姐姐的为人处事,更是黛玉的一块心病。“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人心”。贾母、王夫人面前,宝钗恭顺识体,赢得不少“到底宝丫头好”的赞许;同辈玩笑面前,她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丫头婆子们的利益,她尽量顾全;就连没人待见的赵姨娘,收到宝钗礼物,也连声称赞“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
对待素日将自己当作敌人,明里争、暗里较劲的林黛玉,宝钗表现得极有涵养。黛玉犯了闺阁禁忌,宝钗只私下里提醒,“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回,黛玉对她已是“竟大感激”,“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后,宝钗又是送燕窝,又是写信安慰,林黛玉也不禁惭愧:“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单纯的诗人就此缴械投降,对宝钗,竟再不设防了。
就连一心痴恋着妹妹的宝玉,面对宝钗这般完美的人,也差点没了立场。不仅时时被宝钗的美貌迷得形同“呆雁”,有时还深感宝钗“体谅”自己,得到宝钗点拨之后,“喜的拍膝画圈,又赞宝钗无所不知”。
然而,优点常常就是缺点。标本一般的品格端方,何以偏担个警幻情榜上“无情”名?这首被赞为“这诗有身份”的《咏白海棠》,简直就是薛宝钗的自画像: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已昏。
一位大白日尚且要掩门,闲来侍弄花草的端庄美人活脱脱映在眼前。“冰雪”、“露”、“淡极”、“清洁”既勾勒出她返璞归真的高雅品味,又暗示着她“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冷淡性格,相比起宝玉和黛玉,她倒真无情得紧。
其实,所谓无情,说的倒也不该是她,而是塑造她的那个时代。悲剧从来不只是个人的,更是时代的和环境的。宝玉离家后,宝钗独守空房,以她那般如花美眷、我见犹怜,实不该受这样的冷落。扼杀她的天真烂漫,又一步步将她送上这惨淡人生的幕后之手,那将她的“西厢”、“琵琶”、“元人百种”付诸一炬的“大人们”,看到此情景,不知会不会心有戚戚?
世皆称宝钗为“冷香丸”,美则美矣,终究清冷如霜。她有无情或狠心装傻的时候,第三十二回“含耻辱烈死金钏”便是一证。金钏儿含冤投井而死后,宝钗非但没有对金钏儿表示出半点同情,反倒软语巴结劝慰凶手王夫人。然而,她却也只是顺应了这个肮脏的世界,想在其中求得一己安宁而已。独善其身的部分,才属于她自己。譬如闺房那“阴森透骨”的“雪洞一般”的布置,可以见出她并不是没有自我意识,否则明知贾母的喜爱花好月圆的热闹品味,若为讨好得彻底,就不该把房间扮得那般素净,惹贾母不悦。在她内心里,是很想要做自己的。
薛宝钗懂所有人的需求,却少有人懂她。表面看去她谦和开朗,实际上对社交背后的世态炎凉,她比谁都看得清楚。只是,天性使然,她没有林黛玉的勇气,她最终选择了“顺之者昌”。
趋利而避害,潜移默化中,这商家出身的女儿取道功利,乃是习惯使然。
其实,任是世间哪一个男子,能够娶妻如钗,都要叩谢苍天了。然而宝玉,偏偏是宝玉,在他看来,宝钗的贤德竟入了那“国贼禄鬼之流”。志趣殊异,自然免不了个劳燕分飞的结局。
看透不说破,本是智慧,不敢做自己,却是悲剧的根源。将别人的期望,错当作自己的幸福,梦醒后,便只剩了孑然一身孤零。
宝钗最爱的戏,是一支绝俗离世的《寄生草》。她是一朵热情盛开在琐碎世俗中的牡丹,也是一朵在清冷暗夜里幽然吐芳的睡莲。
只可惜,深夜里的风景,没有人驻足欣赏。
懂得宝钗的,或许只有“雪洞”里那青色纱幔帐,或者还有那摆在桌子上的两三部书。唯有它们,也只有它们。
无奈两处闲愁·钗黛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这是《红楼梦》第五回的章回题目。在太虚幻境薄命司里,贾宝玉翻阅着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上赫然写着: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字眼历历,触目惊心。原是在预示着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命运?
为何其余正钗皆配有单独一首判词,而钗黛却要合写一处?既然合写,这十二钗之首究竟确指为谁?数百年来,读者争论不休。
答案之所以模糊,恐怕根源在于曹雪芹自己内心也难以取舍。
在他的生命中,不知是否出现过美好得如同钗黛的女子。或是他的妻妾,或是他的姐妹,或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她们来时,带着各自美丽的哀愁,走时,未在尘世留下丝毫痕迹,只有痴者雪芹,常在心中苦苦忆念。
江南的丽日和风中,他曾与她们少年同游。或结社赛诗,或焚香对弈,或檐下抚琴,或品评一碗新煮的绿畦香稻粳米饭的色味。他是她们的知音,洞察了她们或“鲜妍妩媚”或“袅娜风流”这两种迥异然又各具魅力的女性美,一番精心雕琢,便有了后来的薛宝钗和林黛玉。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脂砚斋批:“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 所谓“钗黛合一”,常以这句批语为最有力的根据。书中让人揪心的,莫过于她们这两种风情,两处闲愁,最终竟然同样归于惨淡的无奈。
这或许就是曹公以互文笔法,将钗黛命运合写在一首诗中的原因。每一句都可以是在写钗,又可以是在写黛,于是钗黛纠缠,并列十二正钗之首。
纵然兼有乐羊子妻的贤德和谢道韫的高才,在历史那猜不透悲喜的冷漠瞳孔中,她们只享受了片刻扑蝶欢愉,愁吟过一季葬花诗句,然后便随着风,默默凋零。
那风从古吹来,带着积攒千年罪恶的气息,扫荡一切美好,毫不留情。
或许有人不屑地嘲问,既然逆风艰难,何不顺应?可钗黛的悲剧会让人明白:那风本身是有毒的,无论叛逆还是顺应,都难逃噩运。今人会说,性格决定命运。然而对于数百年前封建家庭里的钗黛,决定她们命运的,似乎终归还是命运本身。 连塑造她们的作者本人,也挣脱不了命运的羁绊。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隐藏在欢乐背后的悲凉,每每绕过柳树,穿过花荫,那躲在角落里某一位女子轻声的叹息,他能听见。
终于,大厦倾倒,族人奔窜。雪芹被迫北上,换了水土,也移了情性。痛感着一路走来一路失去的无奈,从前看不穿的事,在经历了磨难后,竟然也在头脑中渐渐明晰了。
一个看穿了世事的人,就难免要做些糊涂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叙写《红楼梦》,成为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寄托。
最能令珍惜幸福的人感到痛苦的事,大概莫过于眼见美好被粉碎在面前。《红楼梦》巨大的悲剧魅力,倒不见得是雪芹刻意追求,而是他自己已经咀嚼过更浓烈的苦味,才能在不知不觉间就把这凄美传递给读者。当纸上的岁月裹挟了芳魂流逝,炙烤在他心底的,是比读者更难言说的痛楚。
著书未竟,就溘然长逝,惋惜之余,又有一种终于解脱的辛酸幸福。“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写得如此辛苦,谁能不盼解脱? 好在留下了说不尽的黛玉和宝钗,一个是作者心中最爱,一个是世人推崇的典范。
姑苏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本属离恨天,是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因受赤霞宫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便思下凡还泪报恩。因这不凡的来历,她拥有的是一颗不染俗尘的心,这颗心与宝玉的赤子之心惺惺相惜,同为家族的叛逆者,缠绵在宝玉与黛玉之间的,是志同道合的真挚爱情。
然而,在一个丝竹声若有若无飘荡着的夜里,徒让冷月葬了诗魂。
至于薛宝钗,生于巨富之家,长于严格礼教,典雅端方,举止有度。若按传统女德标准,宝钗无可挑剔。然而,奉旨成婚,这样顺理成章的事,竟也落了个“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结局。
所以,无论怎样都是错。不是只有黛玉般孤傲蔑俗才会招致毁灭,处处维护礼教的宝钗,同样与幸福无缘。无非只是选择一时不同,等在前方的,除了绝境,仍是绝境。
红楼一梦万事空。最空不过爱情的幻梦。
爱人不爱十分满,聪慧如黛玉,怎会不明白?然,本就为还泪而来,心不随着他的一言一行而跳动,又怎是全心全意的情感。她为爱情生,也为爱情死,宝玉是她生命所系,这由不得她自己控制。
这便是女子的痴,纵然知其不幸,亦无从劝阻。何况,本就是逃不开的情缘,回首冥冥,一切皆有缘起。
说起来,在贾府,只有宝玉知妹妹的心。他深知从不说关于“仕途经济”那样“混帐话”的,仅黛玉一人而已;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黛玉只管饱读诗书,闺房布置得如书房一般肃穆寂寥;刚搬进大观园,她单挑了潇湘馆,说最爱那几株竹子的清幽。她和一般人样样不同,是以宝玉心中只“深敬黛玉”。
这样的知己,黛玉又怎会不珍惜?落英缤纷里,二人共读《西厢》,引为同心,时光若能永久停留在那一刻,该多么美好。然而,那一块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的通灵宝玉,如同跨不出的藩篱,宝玉固然厌恶这“劳什子”,终究还是离不开它。何况还有宝姐姐那耀眼的金锁,“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字如同咒语,箍住了他们三人。
不免痛苦,不免挣扎,未解旧愁,又添新愁。在不被祝福的爱情里,黛玉心中淤积的情绪,只能借诗抒发。倘若没有诗,恐怕也就没有黛玉了。且看那字字的珠泪、阴冷的意象和惨淡的诗境,无不在诉说她的遭际。她的生命正依附在这诗里,而非单纯用笔墨和技巧书写。
诗是她的魂,也是她交予宝玉的真心,从题帕定情,后焚稿断情,再不怨“无赖诗魔昏晓侵”,焚了诗,也就到了告别的时刻,突然喊出的那一声“宝玉!宝玉!你好!”也不知宝玉是否听到了。
如果林妹妹注定只能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如同张爱玲笔下的床前明月光,或心口的朱砂痣,让宝玉一生挂念,那遵从贵妃旨意与宝玉结合的宝钗,总该享有尘世的幸福吧。结果还是不然。
宝钗爱不爱宝玉,我不知道,这事儿也许只她自己知道,然而她是不会轻易流露真情的,或可以说,被压抑得太久,她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作为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她信守封建妇德。豆蔻芳龄,本当活泼烂漫,然而通观全书,她真正为自己开心过的,恐怕唯有滴翠亭下扑蝶一事。
对于婚事,她的态度是模糊的。从她一贯的克制表现来看,说她不爱宝玉,怕也是站得住脚的。这样的女子应是一心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她心怀叵测,觊觎宝二奶奶尊位,实在冤枉了她。更何况,世上怎会有人算计自己的幸福?假如心机用尽,只能换来丈夫的冷漠,即若日日相守,又有何意义可言?
她只顾着委屈自己,用别人的认可去衡量自己的价值。如此看来,宝钗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处,非要论及宝钗的可恨,就该恨她的懦弱和顺从。
成亲那晚,当宝玉揭起盖头呆呆地看着宝钗,心里想的却是黛玉时,属于宝钗的悲剧才真正开始——宝玉不爱她。从之前偶然听他梦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再到他失玉以后万般疯傻,只不许林妹妹离开的种种表现里,以宝钗的冰雪聪明,怎会不懂宝玉心事。然而,她还是遂了森严礼教的愿,把自己与宝玉的幸福一起葬送。
待到宝玉离家,宝钗就失了依靠,虽然她的善良和教养还时刻敦促着她竭力维持贾氏家族的延续。其实已是徒劳,纵是百足之虫,死了便是死了。呼喇喇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
在宝钗颠沛流离,喘息无暇的瞬间,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她心中其实是羡慕林妹妹的?顺从没有给宝钗带来幸福,反倒使她背负骂名。假使能如林妹妹般潇洒弃世,反倒落得清静。
死,竟成为一种幸福,让活着的人神往不已。
只怪那个糟烂的时代。不论像黛玉般孜孜以求,或如宝钗般听天由命?到最后,总不免碰壁收场。“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是她们共同的结局:被埋进历史的尘埃中。厄运向来横加于人,钗黛的遭遇,不是性格悲剧,而是时代悲剧。到最后,枉然闲愁两处,收于大梦一归,空留无奈深重,叫人叹息流连。
从来读者,自有着无数个疼惜她们的理由,在我看来,她们的一生,恰如秋叶无奈跌坠。每每阅及她们的离去,或者遇到书中任何点拨文字,似乎总能听见坠地的轻响,纵有叹息,却也是无声的,以至于阖上书页后,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时间酿不出爱情·钗玉姻
宝玉说:“你的婚姻不是你的,是你的家族的。”
宝钗凄然:“那你的心呢?我还可不可以依靠?”
宝玉黯然:“我的心,早已放在林妹妹那里了。”
门外翩然飘飞着雪花,钗玉二人背向而立,景色、内心,全落得寂寂然一片凄凉。这一幕,出自香港舞台剧《贾宝玉》。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之一,便是与你朝夕相对的那个人,牵牵念念的,永远是另一个人,而自己,从未被他放在心上。宝钗遭遇的,就是这样的痛苦。
她嫁的丈夫,本是最会疼人的。他曾于热闹的场合抽出身来,到井边去哀悼一个跳井自杀的丫头,也曾于贴身侍婢死后,为她书写了不止一篇诔文。
她嫁的丈夫,本也是最解风情的。他曾于菊花开时,带病远涉来访: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多情最是颈尾两联——长醉抱恙的公子,着屐远来,专为阅读这花中秋色。公子怜你如是,菊花啊,你须要尽情绽放,切莫辜负他的一番深情。果然: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自从公子移菊种到自己的篱畔庭前,花儿果然经雨带霜而开。公子大喜,兴尽饮酒,殷勤护花。这次第,倒叫人想起他灵河岸边,悉心灌溉绛珠仙草的前世。
怎奈那绛珠仙草到了今生,却是黛玉,而非宝钗。对黛玉,他恨不能掏出心来给她看,失去她以后,心便离了躯壳,追随着她去了。
糊里糊涂间,娶了不爱的宝钗,多情公子似乎也失去了爱的能力: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处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眉齐案,到底意难平。
——《红楼梦曲·终身误》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宝钗,忘不了的,却是那“世外仙姝寂寞林”的黛玉。“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此时,宝玉必是忆起当日还是顽石之时,那一僧一道对他的劝告:“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随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许多道理,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不肯信,非得等到经历了世事,捱过了苦痛,才不得不对命运含泪臣服。将他带入尘世,又携他离开的一僧一道,最后终于得以用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姿态,迫他承认了年少轻狂的幼稚和失败。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若问宝玉是否后悔当日下凡入世,不知他将如何作答。但我想,虽然烧尽了青春,但存了与林妹妹的一段美好回忆,他该是无悔的。
于宝玉,身边有黛玉,便觉天天是节日,件件是乐事;没了黛玉,这一场人生浮梦,便不想继续再做下去。他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宝钗。
于宝钗,与其深恨彼时软弱,为何不从此做真实的自己?可惜一直到最后,聪明如她,却不肯醒悟。
许多时候,一念闪失,便要用一生去遗憾。恰似一杯无味毒酒,饮时不知,痛苦却在,长久的以后。宝钗之错,一在听信了家长们的训导,以为爱情可以用时间来培养,可惜,爱情终究与时间无关。不管时间怎样流逝,顶多能产生些微的依恋和责任,却不是爱情。然而,它又深具迷惑性,自以为是的“过来人”们,便常常用这一套假象,来蒙蔽有情人的眼睛。
宝钗另一错,大概是错看了宝玉。她曾自信地以为,能用自己的温婉敦厚改变他,让他也融化在与自己相同的信仰里。然而,在试图改变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男子这场持续古今的赌博里,女子从来就没有赢过。他若愿意改变,一定是因为爱,想要对她证明自己的爱,或要使她更爱自己。能改变宝玉的,惟有黛玉一人而已。却不是宝钗。
况且钗玉之间,不单宝玉不爱宝钗,宝钗又何曾真爱着宝玉?
宝钗并不懂得宝黛之间生死相依的感情,更想不到黛玉会因爱丧命,内心里怕是还在遗憾黛玉为何这样想不开。她自己大概是不愿意相信爱情的,也就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她聪明得紧,于爱情却又懵懂,世间男欢女爱,以及那些揪心的桥段,在宝钗眼里,大抵都是些没有意义的苦痛。
又或许,她只是比一般人看得更加透彻。在爱情里,她宁愿做个隔岸观火的人,只远观,不靠近,心不动,就不痛。没有纠缠,就不会有那许多难解的情愁和难度的劫数。
宝钗甚至都不愿意开始,便决定谁也不爱了,连自己都不爱,遑论宝玉呢。若要道她心机叵测,觊觎宝二奶奶的位置已久,我倒愿在此为她做一番辩白。
书中第二十八“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回便已曾作如是陈情:“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适逢元妃赐了一样的东西给她和宝玉,宝钗“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后来宝玉要瞧她的红麝串,却看着她雪白的手臂发呆,宝钗登时羞红的脸,成了无数人当作她喜欢宝玉的证据。其实,任是哪个深闺少女,被个男子痴痴盯着,恐怕都是会害羞的罢。
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里,宝玉被打,众人赶去看望。宝钗前来送药,只说了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便又被人抓住了把柄。于是下一回里,她与哥哥闹别扭,薛蟠便这样讽刺她偏袒宝玉:“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捡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便把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这样反应,怕也不全是因为被人说中了心意吧?
我倒觉着,以她对“仕途经济”的一贯认同,宝玉并不是她钟意的类型。
她劝黛玉时,也曾无意中谈到对当时“国之栋梁”的看法:“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可见她觉得男人并不可依靠,也就不奢望能得到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的情郎了,门第、财富、利益,或许才更能带给她安全感。所以,嫁与宝玉,她只是做出了风险最小的选择。
可惜这个致命的选择,毁灭了宝黛,也葬送了自己。
宝钗的命运,便如她诗谜中为报更而燃点的线香。这不是她所情愿的,却也正是她不能不领受的: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不是知音,不解宝玉琴意,也就不会是他夜里想要轻揽入怀的人,是以“琴边衾里总无缘”,说的不是线香,而是钗玉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倒真不如没有的好。他一朝悬崖撒手,留下宝钗长夜独守,“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青春年少,却终于孤凄寡居,又让人想起早年她作的《忆菊》: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旧时戏作,竟成今日境遇的写照。彼时的她,独立秋风,怅怅忆宝玉,心儿早已随着雁去归远。那一声连着一声的捣衣声中,浸透了古来无数女子思念丈夫的血泪,如今,宝钗也成了她们其中之一。不知满腹诗书的她,独倚栏杆之时,都忆起了哪些闺怨名句,她的心境,必是苦闷难抒的吧,却连个能够安慰她的人也没有。重阳复重阳,苦苦等待的那个人,终是再也不回来了。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说什么金玉良缘,终究是“金无彩”、“玉不光”,说什么“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又道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到头来,运败时乖,大梦成空。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败局。可嘲顽石幻象,堪破红尘,世上错偶,又岂独只钗玉一例。
朱砂痣与蚊子血·宝黛钗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张爱玲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如是说。
相比起得到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不少女子,怕是宁愿选择做他心口那一粒永远的朱砂痣吧。因着得不到的才是更好的,于是那些由距离和时间编织而成的美好幻想,从此便长驻在他的心中了。值他每次幽幽想起,自己永远是初见时最美的模样,那一眼之下碰出的火花,随着岁月涤荡,经久而愈发显得鲜亮可爱。
古典诗词最感动人的主题之一,便是缅念昨日情怀。诗人们迷恋着那再也回不去的昨夕,他们所叹惋的,不只是消逝的青春,还有在那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般可望而不可即的旧时光里,总摇曳着的一位此生难以再见的故人倩影。譬如唐代诗人崔护那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总能牵惹愁肠。
在诸多追忆过往的诗词中,悼亡词最是催人断肠。因着已是生死相隔,那笔下的万端遗恨更是缠绵悱恻得紧。比如元稹的“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又如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念及逝去的爱人,诗人如泣如诉,令品读的后人无法不动容,难以不伤情。
头白鸳鸯失伴飞的遗憾,毕竟源自曾经拥有过的相伴相守,但却有这样一些女子,她们并不曾安享过爱人护翼下的温存。之所以被念念不忘,实在是因为,那不能相守亦不能相忘的爱,于谁都是种铭心刻痕。黛玉之于宝玉,便是如此。
宝黛之恋,本那样美好。当日姐妹们刚搬进新建的大观园,宝玉挥毫兴作的四首《大观园即事诗》里,黛玉是那永恒的女主角。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见其中片语琐碎,在大观园中,常日里闲愁下泪,喜弄鹦鹉的,除了黛玉还能有谁?宝玉这呆子的心里眼里,全是黛玉,即若描绘大观园四季景色,诗里摇曳着的,也满是黛玉身影。真是好一个痴心人儿!
只是,宝黛之缘,轻似涟漪,才刚漾起了微澜,便被流年匆匆葬送,终如那唱尽红楼之憾的《痴情司》歌:“你和我这美梦里,涟漪已诉尽,重来也失余意。”
生命与爱情都不能重来,四顾茫然不见林妹妹,宝玉从此便把自己也丢了。
黛玉死后,宝玉与宝钗成婚。书中第一百零九一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里,夜晚宝玉睡在外间,专等黛玉入梦,却徒然无获。次日醒来,正叹着“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一夜没有睡着”的宝钗听了劝道:“这句又说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与她搭讪说:“我原是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的是:“你进来不进来与我有什么相干。”
分明心中五味杂陈而无法入睡,伴在他身侧却被忽视的宝钗心里的酸楚,此时更能与何人言?丈夫对林妹妹牵肠挂肚,即便冷静如她,又怎能不怨不痛?
无奈,宝玉一心只爱着黛玉。对宝钗,始终“情爱未满”。
其实,相对于朱砂痣,更值得疼惜的,倒是这一抹蚊子血。死亡带来的痛苦通常只在短短一瞬,而活的艰辛,却是漫漫一生。
与黛玉相比,宝钗并不幸运。那第八十七“感秋深抚琴悲往事”一回,黛玉为自己身世伤感落泪,紫鹃正愁着没法儿劝解时,薛宝钗打发人送给黛玉一封信: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
信中意思是:你因忧愁而失眠,难道我心里不是一样难过吗?你虽丧双亲,蒙屈篱下,而我父亲早逝,母亲年迈,哥哥惹祸不断,他还讨了个爱撒泼的妻子,搅得全家一日不得安宁,你我难道不是一样可怜吗?所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宝钗这是将自己和黛玉同归了命苦之人,倒也并非夸张。
信中提及了旧日黛玉所作的《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当时潇湘妃子一齐作的,还有一首《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两首诗,偏重不同,心思却是相似的:俗世艰难,知音可贵。其中“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两句,不仅得宝钗激赏,念之不忘,更是红楼书中难得的佳句,历来为人所称道:一样是开花,孤标傲世的菊花,却偏偏选择迟开在秋天的寒风中。如此一来,菊花不就孤寂了吗?
幸就幸在,黛玉不仅有宝玉这个前世冤家,还有宝钗——这个原本被她视若寇仇的女子,却原来也能这般理解她的处境,还将自己引为知己。所以作者在哀叹“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的同时,又能写出“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方片语时”的乐观句子来。
续着上面一封信,宝钗接下来“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的《与林黛玉诗四章》,作为全书中少见的骚体,承载了薛宝钗对黛玉和自己家世不幸、同病相怜的诉说: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韵味酣畅,古风雅致,倒颇类《问菊》和《菊梦》意思。黛玉看了,不胜伤感。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读者思来,既是知音,终归难逃脱同样的厄运:黛玉泪尽而逝,宝钗虽活着,反倒受了更多痛苦,无异乎也是一场悲剧。
新婚之夜,宝玉一揭了盖头,见是宝钗,便口口声声说要去找林妹妹。直到屋内点起安息香来,他才睡去,宝钗则一直“垂头不语”。之后几天,宝玉没精打采,甚至昏迷到垂危,只念着要去和黛玉死在一处,宝钗一狠心告诉他“林妹妹已经亡故了”的时候,谁看见了这简短一句话后那颗早已被揉碎了的心呢?
夜凉如水的晚上,宝钗忽然醒来,却见那人正伫立在屏风外思念黛玉芳魂,眼前纵然是红烛高张、锦被浓薰,却始终掩不住那一刻彻骨的心凉。
后世读者,常有指责宝玉对黛玉死讯太过淡然者,觉得黛玉白白为他流尽了一世眼泪。可要怎样凭悼才能让人满意呢?难道非让他每时每刻念着黛玉芳名,不吃不喝方才罢休么?那却叫宝钗怎么活下去?
哀莫大于心死,宝玉的假意赶考和弃绝而去,已经宣布了宝钗的败局。
她不明白,他怎么能这样没有担当,把个风雨飘摇的家抛下,让她用柔弱的肩膀一力承担?她不明白,在宝玉的心里,为何没有一分所谓的责任,甚至连这个家庭也成了全无挽救意义的存在?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早就说过。当一切“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宝钗和宝玉,始终在两个世界,没有实现过真正的对话;黛玉和宝玉,虽然懂得彼此心事,却终于不能在一起。这两个女子都可怜可叹,黛玉的明显生错了时代,宝钗的貌似正生对了时代,却都同样没能获得幸福。
黛玉将一颗心全都悬于爱人身上,生生死死,全凭与对方的感情顺利与否,以今人的眼光来看,何其不明智!若非有着还泪这段前缘,读者对她的同情怕也要因此减轻几分。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将自己完全系于其上,它会不堪重负的。虽说真爱一个人,再骄傲的人都是自卑的,会“低到尘埃里,又在那里开出花来”,但是,这样的不平等,实难会有好的结果。若再如妹妹般,因自卑而稍有风吹草动便吃醋使性、大起风波,原本单纯简单的感情,只怕也要扭曲变形,难保他不日久生厌。
如果说,在爱情里,黛玉采取的是攻势,那宝钗所用的,则是完全没有底线的守势。宝钗仿佛不需要爱情,她只需要婚姻。她不明白健康的婚姻是始于真爱的,因为有爱,才会愿意被对方束缚。不相信爱情的人,又怎么会得到爱情,更何谈幸福的婚姻?她从内心疏远了爱情,幸福也就终于慢慢疏远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