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
“姑娘作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了一半子给娘家。”
“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
这市井流传的种种议论,说的都是那“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金陵贾家宁荣二府。因着祖上戎马勋功,后又晋了位贤德妃,便使得本就“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家,更成为富贵两全的世家望族。
这个占据大半条宁荣街的钟鸣鼎食之家,生活真实究竟何如,一般百姓并不知晓。所能者,不过依隐约窥见的一星半点子“峥嵘轩峻”,或据两府中人花钱如流水的表象,便由着幻想跑马发挥,敷衍作亦真亦假许多传说,为贾氏一族更笼上层神秘莫测的面纱。甚至有人编了传唱歌谣,将其奢靡大肆渲染:
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
吃不穷,穿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
然而,成长于类似环境下,身为贵族后代的曹雪芹,却似乎专为揭去这一层虚假光环而来。但只见他横眉冷目、奋笔疾书,不仅把这些不明就里的臆想猜测统统驱散,还把那千年以来包裹严密的“圣恩”伪装一并破除,在那面漫长的、“瞒与骗”的功德墙上,生生剌出了一道缺口。
却原来不管怎样的富贵荣华、因缘流转,世事左不过皆是大梦“一场空”。
回首溯源,这确只是段“算来总是一场空”的陈旧故事。好景难长、盛筵必散的天机,每个沉醉荣华的人都不愿相信,但,无从躲避,自有史来,代代上演。多少“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的叹咏,多少风流、多少风华,尽数不都已被雨打风吹而去?留下来的,只有暖风拂落花瓣,慵懒懒卷起的一丝味道,莫名熟悉。
毋论雪芹笔下贾家,抑或现实版雪芹自家,都不能幸免。
昔日曹家,曾享有极致尊荣:雪芹祖父曹寅染疾,康熙皇帝星夜赐药;乾隆六巡江南,曹家四次接驾……可后来呢?倏忽门庭被抄,落难的雪芹“茅椽蓬牖,绳床瓦灶”,流离潦倒,飘泊如蓬。从雕栏玉砌、美姬翩跹的歌舞场,到衰草枯杨、荒凉破败的陋室空堂,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穷通离合,幻换只在旦夕之间。
大起大落之中,片片心肺成灰。历尽磨难,饱尝苦辣的曹雪芹,只得凭一身文才,借由着“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的事业,自题其中百味感慨: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楼梦》中的荒唐和辛酸,何尝不是雪芹在记录自身所历,作者之痴,正是他在艰难世事中跋涉良久的醒悟。或许,书中那刻有“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的贾氏宗祠匾额,就曾高悬于曹家祠堂,而一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的对联,也曾錾挂在曹家堂屋正梁。历经变故,想必雪芹已看透那“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的虚假,认清了“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的伪装。只是,他说不清,也不能说,在那个文网严酷的年代,满腔苦恼沸腾于心,雪芹日夜忍受着煎熬。
许是应着什么机缘,便有两位“骨格不凡,丰神迥异”的仙人,分别幻化作人间一位“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臢更有满头疮”的癞头和尚和“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的跛足道人,翩然而来,专为赴雪芹一场笔下邀约。彼此相逢之下,为全当日“女娲补天未用之石”富贵游历的心愿,二仙受雪芹嘱托,便将那顽石携入红尘,也好将神瑛、绛珠的一段灌溉前缘并作了结。
“劫终之日,复还本质”,石上留下朝代纪年、地域邦国皆无可考的斑驳故事,便是奇书《红楼梦》的由来,也是雪芹“真事隐、假语存”的苦心经营。
曹公开篇就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玄语,后至高鹗续书,又在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送慈柩故乡全孝道”中,写宝玉重游太虚幻境,入得“真如福地”,也呼应着拟了一副对联云: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真与假,色与空,只在阅者斟酌取舍之中。正所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又从来“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世上情缘,原都只是些魔障而已。
可叹世人偏看不穿。
为将已感知的、尚未能够感知的尽数沉淀下来,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将自己血肉,都研碎在蘸笔的墨砚里。呕心沥血,惨淡经营,方才酿出这既醇厚又清洌的奇酿美酒,以飨后人芸生各各悲喜。是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哀。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