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藏的眼睛对坐,正如同之前那些受到蛊惑的信徒一样,被催眠了,这正是潜在意识得到完全宣泄的最好时机。也就是说,那个在催眠状态下说出“高代”二字的男子,正是潜意识中对“高代”这个名字印象深刻的鹈饲邦太郎。当然,对于泷人来说,要想摆脱这样的人生,唯一的方法就是让这个鹈饲邦太郎从虚幻的影像变为现实。但是这样,那个已经成了腐烂尸体的十四郎就成为泷人心中的虚空和伤痛,无处弥补也无法愈合。这种空虚在泷人脑海中令整个灵魂都变得虚无恐慌,无所事事,所以泷人心中产生了奇特的想法,一抹残忍浮上她的面颊。这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家族,是啊,不能轻易地放过这些令自己陷入这个旋涡的人,要用自己的双手和精神力给他们好看。泷人这样想着,眼中透出的光芒令时江越发感到不安,她只得继续哀求。
“嫂嫂,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说出去,求求你答应我,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
泷人转过头,眼神空洞,带着诡异的微笑,“这样可不行,时江,不论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答应你的。”泷人摇着头,这样的表现更加剧了时江的恐惧,时江如喝醉般涨红了脸,颤声说道:“嫂嫂,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了,你的条件我都答应,我愿意擦抹铁浆,还会答应你,跟嫂嫂你一起离开这里,到你梦幻的地方去。”
说着,时江主动拿过了那个早已被泷人遗忘的铁浆壶,用指尖挑起那黑色的液体往脸颊上涂抹。黑色的斑点在皮肤上扩散开,时江开始像野兽般喘息。在只有一节灯芯的昏黄油灯下,时江肌肤的纹理显得更加细腻,泷人看着这魔法般的变化,惊异于那样的奇迹。
铁浆消弭了脸颊的阴影,使皮肤更加柔嫩细腻,同时又掩盖了那上面女子特有的柔美气质。泷人忍不住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中,浮现出十四郎那面目全非的脸,而睁开眼睛后,眼前的那张面孔却出现了奇特的转变,似乎曾经的十四郎的音容笑貌都已经重叠到时江身上。泷人喜出望外,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整个身心都被眼前的时江夺走,再也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看到泷人的脸色,时江顿时觉得已经失去请求嫂嫂的最后筹码,那么她还能做什么呢?唯一能做的,只有继续苦苦哀求:“我已经涂抹了铁浆,你还要我怎么做?在让脸变得细腻后,我还要做什么呢?嫂嫂,请求你告诉我啊。”
此时的泷人早已听不见时江的呼唤,双眼的光芒越发疯狂,脑海中只剩下疯狂的热情和爱恋,分不清身处何处,分不清时间,只剩下唯一的意识支持着她喃喃呼唤:“十四郎啊,你究竟在哪里……”
八
泷人如置身梦境般,在黑夜之中慢慢走上通向御灵所的楼梯。自己投入所有精力和心情去做的事情的真相,终于即将浮现在眼前。月光照耀在御灵所的门扉上,那一片苍白的光芒如闪耀的曙光,同时又像是引人进入死亡之地的死神的白练。而这间御灵所将成为解开泷人心中疑惑的最终的目的地。经过了这样的过程,泷人就能够结束自己的第一段人生,就如同那个死在隧道中的十四郎。十四郎每次说出高代的名字,都是在意识混沌的情况下,因此泷人的惊骇同时转换成了怀疑和智慧。正是这怀疑和智慧引领她来到这间御灵所,去寻找那个令十四郎念出“高代”二字的原因。
御灵所中充斥着黑暗和霉烂的纸张的气息,泷人置身在这静谧的黑暗中,只能倾听自己的心脏有力跳动的响声。她轻轻打开天窗,让洁白的月光照进房内,黑暗中的墙壁都呈现出一片白色,与旁边黝黑的世界形成明暗的对比。房屋正中是用木框框出的内堂,这时原本漆黑的内堂也沐浴在月光下。形状各异的神镜好似人的眼球,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背后的墙壁上悬挂着各种写有符咒的纸条,铺满整面墙壁。
泷人点起蜡烛,光芒顿时在屋内闪耀,她把两张案桌并在一起,在上面摆上神镜,测量了神镜到地面的高度。尽管心中有些畏惧,她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走动,摇曳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形成了如鬼魅般的恐怖状。忙完一阵后,泷人显得有些不安,她将火光靠近墙上的符咒,自己看向桌上的神镜,只这一眼,就令她膝头一软,跌坐在地上。
泷人所作的测量,正是平日阿藏打坐的位置和高度,桌案的位置正是惯常念经的位置,而神镜充当的则是她的眼睛。在心中的疑惑被解开的同时,泷人也被自己推入了无法翻身的绝望之地,这才是真正对泷人心中疑惑的解答,泷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冷笑,又开始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打破我心中那刚刚浮起的喜悦?十四郎,原来你真的已经不知道飞到何处,留给我的是那具只残留着野兽欲望的躯壳。这真是太过讽刺了,原来一直以来支持我走过的怀疑和信念,真的只是我的执念。
“那天你在救护所中呼出的‘高代’,的确是因为读出了从鹈饲残骸中看到的信息;而时江所听到的,则是你在催眠状态中,无意识地念出妈妈瞳孔里映出的文字罢了。是啊,人在催眠中是会念出瞳孔中映出的微小文字的,我刚刚已经测量过,那神镜的高度是母亲眼睛的高度,而从神镜中反射出的符咒有着高代的字样。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十四郎的的确确是我的十四郎,而不是那个我连正眼都没有看过的鹈饲邦太郎……
“自从发生了隧道中的事情后,我就对你脱口而出的高代念念不忘,几乎放弃了所有的生活意义,一心只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我能肯定那就是你,但依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即便躯体是你,可灵魂也早就离开了我。美丽和丑陋,世界上极端的两种形态都出现在了你的身上,包含着你所经历的两种人生。而对于我来说,想要摆脱这样的人生,唯一能走的路就是除掉那些挡在我面前的障碍。”
泷人慌忙逃离了御灵所,似乎有什么令她恐惧的生物正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她的心中想着“为了我心中那个美好的十四郎,我必须把这个恶魔般的十四郎杀掉,那个重合在时江身上的十四郎,与真正的十四郎是那么相似。但是,即便除掉了恶魔般的十四郎,我也无法获得自由,因为还有那个在兄长后对我垂涎万分的白痴呢,不,不,还有妈妈,妈妈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纷繁的人物在泷人头脑中碰撞结合,在经过短暂的晕眩后,眼前突然豁然开朗,一个大胆而又天才的想法逐渐在泷人心中形成。不能轻易放过这个家族,自从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泷人就许下了这个誓愿。但如果不能找到完美的杀人方法,那么自己不但不能摆脱成为白痴媳妇的命运,甚至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多年的学习和研究使泷人具有了丰富的心理学和神经语言学的知识,拥有这些知识的人如同拥有读心术的巫师,只要稍使手段,就可以利用和操控人心,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恐怕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了解。泷人心里明白,想要离开骑西家,结束自己的这段人生,只能利用那样的手段结束自己丈夫的生命,当然,如果单纯地结束十四郎的生命,自己就会很快沦为白痴的玩物,况且阿藏那厉害的舌头也不会放过自己。只有两全其美的完美犯罪,才能帮助自己离开这个绝望的死地。
每日御灵所的对坐,十四郎都会接受阿藏的催眠,在这催眠中无意识地看到瞳孔中映出的“高代”二字,同样,在意识不够清醒的时刻,看到这两个字就会形成一个强大的心理暗示,促使十四郎再次进入催眠状态。而泷人正可以利用这个状态,结束这个躯壳的生命。对于泷人来说,这个十四郎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仅仅是丈夫留下的一具了无生气的肉体而已。
在催眠状态下死去的十四郎会被认为是被弟弟喜惣杀死的,白痴弟弟膨胀的性欲使他等不及要除掉哥哥这个障碍,把母亲已经承诺许配给他的嫂嫂据为己有。当然,为了能够成功地把罪名栽到喜惣头上,也要除掉那个粗暴的、想要把泷人一辈子留在骑西家的母亲阿藏。可以用那座东京带来的座钟的指针刺死她,之所以要做出那样复杂的他杀现场,让十四郎看起来是被人杀死的,就是为了让前来调查的警察们认为是喜惣在杀害了哥哥后又顺手拿起房间里的凶器杀害了母亲。
只有这样,骑西家的人才能全部受到惩罚,而无处可去的时江也就会乖乖地跟着泷人远走天涯,泷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占有那具躯体了。没错,这样的完全犯罪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泷人,只需要一些暗示和一些精神力量,所有的人都会对她精心策划的事情真相深信不疑。
九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泷人心中就产生了另一个十四郎的幻想,为了使这个幻想得以存在下去,泷人必须除掉十四郎的肉身,而利用幻想使他们自己走入毁灭的深渊,也就能够杀人于无形中。
山谷中刚刚下过雷雨,夜晚凉意袭来,仲夏的气息被驱逐殆尽。十四郎的卧室位于蚕室的上方,从楼梯上去的右侧。房间门前连接着走廊,楼梯的对面还有另外一条带有扶手的楼梯,使整个厅堂形成钥匙状。若是在两座楼梯扶手上拉一条直线,就能利用这个陷阱,使十四郎进入死地。
泷人独自站在楼梯上,绷紧了神经聆听着一丝一毫的响动,在确定没有其他人的响动后,慢慢地扯动着手中的绳索,地板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某种接近人的动物,当然是那个只拥有少得可怜的意识的畸形儿稚市。泷人早已下定决心要让现在的丈夫永远消失在世界上,而送丈夫走上死亡之路的正是他的亲生儿子。泷人以这样奇异的残忍,带着那么血腥的幽默感,为丈夫铺下了死亡之路。
“呵呵,让这个丑陋的生物登上绞架,你是不会责怪我的吧。他本来就是你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明证,今天,就让他亲手毁掉那个让他降生的生命吧。你是不是听说过‘反转型远景错觉’?这是个心理学术语,简单地说,如果你对折一张名片,从倾斜的角度望向内侧,就会觉得好像是折过的外侧,内角会因为光线折射的缘故,变成外角,让人产生错觉。
“那个男的现在正睡在房间的纸帐中,整个纸帐不是就像个对折的名片吗?每当夜里到了这个时刻,他都会醒来,而因为光线折射以及我故意放在那里的写有“高代”二字的符纸——那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就像催眠的咒语一样——他会觉得自己置身于纸帐外,想要进到纸帐中,就要掀起纸帘向外走,这样一来,他就真的来到了纸帐之外。因为他在打猎时左眼受了伤,仅有的右眼无法辨认黑暗中的景物。还记得东京的那座座钟吗?我已经把它的指针停在十一点十分的位置,这样光滑的指针会在月光下映出“高代”二字,那男人就会像在御灵所看到妈妈的眼睛时一样陷入催眠状态。我不知道他会呆愣多久,但这时我会让他渐渐开始动弹,因为随着月光的移动,那映出的字迹会慢慢向右侧移动。”
想到这里,泷人停止了对十四郎幻想的低语,专注地留意着十四郎房间的动静。只要是从黑暗的走廊处传来的声响,一定无法逃脱她的耳朵,然后这座房子如同整座山谷,寂静无声。
“渐渐的,他会跟随着那个移动的字符来到走廊上,而在走廊上则有另外一个魔咒引领他走向那个最终的归宿。是啊,那就是稚市,这是因为受到时江在小鹿身上看到的幻想的启发,同样的,在稚市身上描绘出高代的形状,再让他等待在走廊中。那个孩子天生具有的背光性也可以很好地加以利用,在他两腿之间投下光束,他就会因为惧怕而拼命爬动,这时那个来到走廊上的男子会跟随着这活动的“高代”的牵引,慢慢前行,最终来到走廊尽头,跌落在楼梯上。我在那里拉着一条松散的绳子,在垂直的方向拉着另外两条,一旦那男子的颈项跌落其中,就立刻会形成绞索,而你那残留的躯体就会在这不停的旋转中慢慢停止呼吸。时间差不多了,他怎么还没有醒来?”
“难道是什么地方的布置出了差错?不可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十四郎的眼睛蒙着绑带,这样才能使他产生各种幻觉并进入催眠状态。一旦他明天拆下了绷带,这样完美犯罪的机会就再难寻觅了。我不愿去接触那惹人作呕的血腥场面,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了结一切,我五年来所付出的一切就都没有白费。啊,是的,他已经来到走廊上了。”
卧室的方向传来沙沙的响声,是什么在摩挲地板的声音。泷人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兴奋,太阳穴突突跳跃,几乎把控不住地要发出惊喜的低吟。月光移动到中间,只剩下一小块落在窗框中。就是这个时间,泷人几乎感到了空气中的肃杀之气,即将改变人生的时刻已经到来,身体顿时变得灵活,手脚也麻利起来。
她用脚踩住稚市,让他趴在楼梯中间,双手握住筒龛灯,神经高度紧张,就在她试探性地点燃火光,照在稚市身上时,走廊上有一片黑影轻轻晃动起来,年久失修的地板发出嘎吱的呜咽之声。泷人轻轻一笑,看来没有再次点火的必要了。她深深吸气以平复激动的心情,稳住颤抖的双手,将光束牢牢照在稚市的背部。稚市背部的阴影和明暗分布组成了高代的形状,这时映入泷人眼帘的图案同样也会映入还处在恍惚状态中的十四郎的眼中,而反复在催眠中见到这个字的十四郎会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字符的牵引,逐渐走向毁灭。这时,在这片静谧死寂的山谷中,又响起那朽烂的木头不堪重负的呜咽声。
这声音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却带给泷人莫大的喜悦,仿佛听到了最美的天籁之音。她放开挣扎的稚市,看着他为了躲避灯光顺着楼梯向上爬,泷人心中难以抑制地高歌起来,稚市逐渐走远,那团黑色的影子晃动着跟随,父子二人如同坐在古代刑车上一般,逐渐走向死亡。泷人像在眺望着美丽的风景一般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心中默算着十四郎走过的路程,在十四郎走到走廊尽头的那一刻,她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突然,腐坏的楼梯晃动起来,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整栋楼都发出悲鸣似的呻吟……